李敖档案
“十二、在黑牢中的人,无不恨调查局与警备总部,因为这两个衙门专门刑求以造冤狱。有一次,一个土头土脑的台湾人,被送到军法处看守所来,他余怒未消,把棉被卷成一团,坐在地上,一边捶棉被,一边大喊:‘调查局,利嘎西郎(你家死人)!调查局,利嘎西郎!’旧派心理学家喜言‘本能’者,凡遇无法解决的主题,辄以‘本能’含糊带过,人戏以‘毯子学说’讥之,因只能遮盖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也。看到这土头土脑的台湾人,竟能如此用棉被解决问题,真可成立‘棉被学说’了。
“十三、关在押房里的寂寞难挨,是一般人犯最吃不消的,他们要打发日子。打发日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出来做工。做工虽然苦,但是大家抢着干。有一次,押房里缺个理发的,班长问谁会理发,一个老台湾人叫叶迫,说他会,于是由他为大家理发。押房理发的规矩是,被理发的囚犯,每人准备卫生纸二张,自己折好,用手托着,理发的为你刮胡子时,一边刮,一边要把刮下的抹在卫生纸上,以节省他的时间,好快速为下一个服务。一般正常情况是,一阵快速服务下来,走道上每间押房门口,都丢下一小堆卫生纸,上有肥皂和着的胡子垃圾。可是,由于这位叶迫根本不会理发,而冒充他会,结果一阵刮胡子下来,走道两边的卫生纸上,竟是血迹斑斑,好像人人有了月经似的。气得范子文大骂叶迫,班长也脸上无光,赶忙把叶迫赶回押房去了。
“十四、我有一段时间与人合住第11房。有山东米商黄中国被判死刑,他是粗人,因赌博被人陷害成“匪谍”,以致冤死。还没执行前,胡炎汉劝他信耶稣,带他一起祷告。祷告完了,我在旁边大笑。胡炎汉问我笑什么?我偷偷开玩笑说:‘黄中国枕头底下藏着佛经呢!他所有的宝全押,是上天堂的投机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狱!’黄中国的冤狱,我曾全力代他写状子,他感谢得向我磕头。可是最后在劫难逃,终被拖出枪毙。
“十五、黄中国被枪毙之日,清早五点,第11房的房门突然间被打开,黄中国正睡在门边,他一声哀呼,坐起来,向牢房另一角冲过去。可是,七八个禁子牢头冲进来,反铐他的两手、抓住他的头发、用布条缠住他的嘴巴,再用熟练的技巧,把他架出房门。当时睡在我右边的胡炎汉惊慌坐起,十指张开、两臂前举,大叫起来,一个班长讨厌他跟着叫,顺手拉了他一把,高叫:‘还有你!’吓得胡炎汉缩成一团,藏在棉被里。对面的崔积泽事后吓得哭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什么意思嘛!人家只买一点军油,就把人家跟死刑犯关在一起,就这样吓人家,什么意思嘛!’黄中国的遗物,班长托我包在一起,送到门外。这时胡炎汉还缩在棉被里,在里面呻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好久好久,才从棉被钻出来。
“十六、胡炎汉是荣工处的简任官,在‘中正大学匪谍案’中被诬入狱。入狱前在澳洲观光,碰到居浩然。居浩然托他到台湾探监向李敖问好,结果没想到自己也给关进来,正巧与李敖同房,向李敖问好了。
“十七、在11房还见过一个19岁的小偷,长得奇黑,我用台湾话给他起外号叫‘欧卡曾’(白话是“黑屁股”、文言是“黑臀”,古人真有人叫“黑臀”)。‘欧卡曾’,浙江奉化人,眷区出身,因我对他不错,他说很感谢我,他出狱后,一定找个脱衣舞女,用摩托车载来,在我窗下大跳一次,在警卫赶到前,再用不熄火的摩托车载运逃走。他说:‘龙头啊!不要太用功了!那时候该休息一下,看看脱衣舞,看看死脱瑞普(strip的日语发音),看看也好!’他一边说,一边扭动,学脱衣舞的模样,丑态可掬,使我笑得腰都弯了!我坐牢多年,但是从来没有那样大笑过。
第五部分:炼狱李敖狱中难忘的20个镜头(3)
“十八、牢里的冬天很冷,我把我爸爸在东北穿的一件皮袍子带进来,聊以御寒。这件皮袍,被贼眼溜溜的‘欧卡曾’看中了,他用手摸着上面的毛,一边摸着一边喃喃自语:‘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欧卡曾’连说‘毛真好’后第二天,他就被叫出去了。监狱官调查他有政治问题。因为若没政治问题,怎么会说‘毛真好’呢?那时毛泽东还在世,说‘毛真好’是什么意思呢?‘欧卡曾’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来解释,最后才算过了关。原来每间牢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上,都有一个扩音机,扩音机是个‘大嘴巴’,也是个‘大耳朵’。有情况时候它播出监狱方面的命令、号音与音乐,你不听不行,所以是大嘴巴;没情况时候它不声不响,但却是个窃听器,由中央系统逐房抽查,隔墙有耳,所以是个大耳朵。因为大耳朵只能听不能看、只能录音不能录影,所以窃听时候就难免断章取义,于是‘毛真好’的误会,就发生了。
“十九、我在军法处,年复一年不准看报,所得消息,但凭新进牢的人口耳相传,最新世界大事所得不多,最新流行歌曲倒听了不少,因为大家无聊,以唱歌自遣者比比皆是。有一次一群小流氓们个个会唱刘家昌的《往事只能回味》,歌词是:‘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也已经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当时我没见到歌词,把内容听了模模糊糊,最后一句‘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我听成‘我只好另外找一位’。出狱以后,偶然机会看到歌词,才恍然失笑。但却觉得,我的误听后的新词,其实比刘家昌的原词还高明呢!情人走了,你另外找一位,岂不比梦里留恋更积极吗?
“二十、最后一年,谢聪敏、魏廷朝和李政一,4人同居一房被‘洗脑’,我宣布大家来生再见,拒绝讲话,但偷偷只和最够朋友的李政一来往。那时洗澡时总要一贯作业,脱下衣服,同时洗了。有次看到魏廷朝洗澡,把准备换穿的衣服,糊里糊涂重洗了一遍;把刚脱下来的衣服,又穿了回去。他那时又胖又黑,光着大屁股,吃力地洗衣服,使我想起狗熊进玉米园的故事。(狗熊进玉米园,折一根玉米夹在腋窝下,左摘右丢,弄了一夜,出园时腋下还是只剩那一根!)魏廷朝出狱后,偶尔来看我,但两人友情,似已无复当年了。有一件事,仍可看出魏廷朝对我的卫护。在康宁祥、李筱峰诬谤李敖案发生时,魏廷朝写信拆穿他们,有这样一段:‘李敖的个性和笔锋太尖锐,而且耐磨耐斗,所以朋友固然不少,敌人只怕更多。他不断地攻击,又不断地被攻击,是不难想象的。攻击李敖,应该攻其所短,岂能攻其所长?说他专门打小报告,陷害朋友,可以说适得其反;既不合事实,尤其不是魏廷朝口中所言。李敖是最可靠的朋友(也是最难缠的敌人),在困难的环境中,经常接济难友。有许多受过他的恩惠的人,在十数年后始终对他怀念不已,这恐怕是他自己当初所料想不到的。他对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反应过度强烈,往往马上使小性子用刺骨的言词、伤人的冷漠、明显的动作,当面让人难堪;但他不会放暗箭。’
“由于魏廷朝的人证文证,终于拆穿了李筱峰的造谣,最后被我告诽谤成立,我赢了官司……”
第五部分:炼狱李敖坐牢与女友小蕾(1)
炼狱李敖·纪事
坐牢与女友小蕾
关于患难与共的女友小蕾,李敖在《回忆录·监狱》中曾经写道:“我认识小蕾在1967年9月26日,那时她19岁,正从高雄女中毕业北来铭传商专……看到她,我立刻喜欢上她。”又在《李敖五十年表》中再次提到此人,称“在我的一生中……小蕾是最可爱最令我怀念的女人。”由此可见在李敖入狱前夕的苦难困境中,小蕾在李敖心中的地位。
自从李敖结识小蕾以来,她就给他的国泰公寓里平添许多乐趣。文场失意后下海经商的李敖,刚解决了生计,更大的困扰又向他袭来。台湾当局接到了几封检举信。称李敖早在台中读中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反政府活动。其中主要的行动,是李敖曾参加过一场叛逃大陆未遂的活动。这飞来的横祸险些断送李敖的前程。就从1967年底开始,国民党台北警备司令部就不断派人传讯他。李敖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有时,李敖会对小蕾讲起国民党当局为什么恨他。其原因就是他在台中读书时,暗中资助过中共党员严侨。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小蕾对李敖越来越严峻的处境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台湾警备司令部仍旧时隔三五日就会派军警和特务,将李敖押至司令部去进行讯问和审查。随着这种讯查次数的不断增多,李敖越来越对此习以为常了。小蕾也渐渐安下心来,面对着警备司令部对一个搁笔不再写文章的人如此加紧讯查,小蕾从中看出了国民党当权者的色厉内荏。但是,国民党当局不甘愿让李敖这样的危险人物自由经商,逍遥法外。1968年春天,在警备司令部对李敖讯问调查告一段落之后,马上就施用了实际的打击手段。先是春节后由台湾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正式向李敖发文进行侦察,不久,即开始依“妨害公务罪”在台北地方法院对李敖提起公诉。对于李敖和小蕾来说,这接二连三的政治迫害虽来势凶猛,但他们都咬牙挺住了。李敖明白这一切都来自当局对他的惧怕戒备,小蕾在李敖乐天精神的感召下,开始习惯这种不安定的生活。后来,他与她甚至对于来自外界的舆论与打击不再理睬了。李敖的旧家电生意居然在这特殊的监控气氛下越做越好。
1970年台湾的春天,阴霾而多雨。对于李敖来说,这个春天是黑色的日子。1月15日那天上午,李敖的家里发生一件小事:小蕾那只娇贵的法国卷毛小狗“嘟嘟”不慎食物中毒而死!李敖让她再到老K家里索要一条就是了,不料小蕾去老K家一看,却有些暗暗吃惊,因为老K居然不在家中。只有他年轻太太在家,当她听到小蕾哭着说起那只一年前由老K亲自赠给她的小狗“嘟嘟”死去了时,夫人也一筹莫展,因为她家里不再有那种可爱的法国品种的小狗。为了不让小蕾失望,教授夫人只好另给了小蕾一只英国品种的小黄狗。当她向夫人询问主人老K的下落时,老K夫人竟然变得紧张起来。她一会说老K去了台大讲学,一会儿又说老K去了基隆。小蕾回到国泰大楼后,把老K突然失踪与他太太神不守舍的反常情景说给李敖听。李敖也感到非常奇怪,因为老K自从被国民党从监狱假释出来后,始终处于被特务监控的状态。他为什么忽然去了基隆?
这样的疑惑日子过了十几天。忽有一天,小蕾神色惊慌地从楼下跑了上来。她手里举着张当天的《中央日报》,上面赫然刊着《假释罪犯K私逃瑞典》的爆炸性新闻!李敖顿时怔住了!
次日天明,李敖还睡在床上没有醒来,小蕾就咚咚咚地跑进了他们的卧室。李敖急忙睁开眼睛一看,天光大亮了,往日准时到街上买早点的小蕾,今天却两手空空地呆立在他的面前,一脸惊慌和悲愤。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李敖几步冲到楼窗前去,掀起窗帷朝下一看,他发现就在他国泰大楼对面的民宅前面,停着一辆带有警备司令部标志的小吉普车。附近可见两三个便衣在小巷里走动徘徊着。那是监视他的便衣特务!他们正用警惕的眼光不时向李敖居住的四楼窗口翘望监视着。一派如临大敌的景象!
他马上就穿好衣服,亲自下楼去街上买早点。李敖来到国泰大楼门前一看,几个便衣立刻从四面向他盯了过来。李敖与便衣们对峙着一阵,也不搭话,自顾旁若无人地去买了早点回来。在李敖上街的几分钟时间里,小蕾胆怯地俯在楼窗前,担心地望着地面上李敖的身影。她刚才下楼时发现有特务在门前,吓得她立刻就返回楼上来。可是现在她看见李敖那么大摇大摆地在街头上到处走,而便衣特务们虽然跟紧他,却不敢走近李敖。仿佛李敖的身上有令他们惧怕的神威一般。小蕾从楼顶上看见李敖安然无恙地捧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进楼来,她那颗忑忐的心才放下来。
在1971年春节将要到来的前几天,台北久雨初晴。
第五部分:炼狱李敖坐牢与女友小蕾(2)
在患难的日子里,小蕾经常帮助李敖作些事情,有时她还能机智地甩开特务,陪他前往台中和日月潭。李敖的用意就在于每次行动,都预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