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秋






  倩儿的眼睛睁开,黑眼珠往上翻,两颊深深地陷进去,仿佛成了两个黑洞,嘴微微在动,急促地呼吸着,翠环柔声唤道:“倩儿。”病人似乎没有听见。翠环又悲痛地大声叫着。这次病人的黑眼珠往下移动了,她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她的嘴也动了一下,她的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她似乎想说话,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倩儿,大少爷来看你的病,你有什么话吗?”翠环俯下头大声说。

  倩儿转动一下眼珠。她似乎想用眼光找寻觉新或者别的人,她的脸上残留着的皮慢慢地搐动了一下。她的眼珠又转向着翠环的手里的灯光,慢慢地从她的眼角迸出来两滴泪珠,它们就留在鼻梁的两边。

  “大少爷,你看还有什么法子?你救救她罢,”翠环忍不住掉过头看觉新,悲声央求道。

  “大少爷,你看要紧不要紧?”汤嫂害怕地问道。

  “大哥,她不会死罢?”淑华怜悯地说。

  觉新走近一步。他把右手伸出去,在倩儿的额上略略按了一下。他又拿起药单子,在灯下看了一遍,焦急地说:“不能再吃这种药了,应当立刻请个好医生来看看。”他又退后一步,迟疑一下,忽然决断地说:“我去找四婶商量。就只有这个法子。说不定还有救。”

  “你找四婶?”淑华惊疑地问道。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花园里和周氏的房里发生的事情。

  “自然要先跟四婶商量才行,”觉新不假思索地答道,便吩咐翠环:“你打着灯,跟我到四太太屋里去。”。

  觉新、淑华、翠环三人走入桂堂。王氏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不过房内还有灯光。他们便沿着这个房间的窗下走过角门,转进四房的饭厅。淑华就留在饭厅里,让觉新和翠环直往王氏的房间走去。

  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照着这个空阔的房间,李嫂立在床前踏脚凳上铺床叠被。她看见他们便转过头说了一句:“四太太在后房里头。”

  后房里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觉新便放重脚步走进去。

  王氏拿着一根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对面一把新式的椅子上坐着克定,他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挟了一根纸烟。他和王氏的笑声都因为觉新的意外的出现而中断了。这两个人的惊讶的眼光都射到觉新的脸上。

  觉新客气地招呼了他们,唤一声:“四婶,五爸。”

  “明轩,你坐罢。你有什么事情?”王氏淡漠地说。

  “四婶,”觉新恳切地说,“倩儿的病有点不行了。我来跟四婶商量,马上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看看,或者还可以挽救。”

   “现在这样晚还请医生?”王氏冷笑道:“倩儿不过一点小病,有个医生给她看病,过几天就会好的,也值得你夜深跑来告诉我!她已经吃过好几副药了。难道我就不晓得?”克定仍然翘着二郎腿,安闲地在那里抽纸烟,把烟雾慢慢地喷到空中去。“四婶还说是小病?人都快要死了!四婶还不赶紧想个法子?”觉新着急地辩道。“死了也是我花钱买来的丫头,用不着你操心!”王氏赌气地答道。

  翠环胆怯地站在门口,低声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走罢。”

  觉新心里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没有忘记倩儿的事情。他还想说话,但是听见翠环的声音,他的心冷了半截。他知道他的话在这里是没有用的。除了给他自己招来麻烦外,不会再带来什么东西。他只得把一切忍在心里,沮丧地垂着头打算走出房去。

  克安带着笑容拿了一张纸从外面进来。他看见觉新站在房里,便诧异地说:“明轩,你也在这儿?你有什么事情?”然后他又高兴地说:“你来看我新做的诗,这是给芳纹的两首七绝。我念给你听。”他走到桌子前面,借着灯光,摇摆着头铿锵地把那两首肉麻的诗读了出来。他读完诗还踌躇满志地四顾问道:“如何?”“妙极了!妙极了!我自愧不如,”克定带笑地恭维道。

  “明轩,你说,你觉得怎样?”克安又掉头问觉新道。他好象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就不肯把觉新放走似的。

  “四爸的诗当然很好,”觉新敷衍地称赞道,不管他的心里装满了多大的轻蔑和憎厌。

  “明轩,你知道这两首诗的妙处在什么地方?”克安听见觉新赞他的诗好,非常高兴,又得意地望着觉新问道。

  觉新木然望着克安的黑黑的八字胡和两颊上密密麻麻的须根,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地听过克安的诗。他只得带点困窘地说了两次:“这个……这个……”

  “这个你还不知道,”克安失望地接下去说。“你再听我念一遍。”他又摇头摆脑地念起来。但是他刚把一首诗念完,王氏却不耐烦地打岔道(她是在对觉新说话):“明轩,你怎么不把刚才的话对你四爸说?”

  “什么话,明轩,你来说什么事?”克安惊讶地问道。他不再读手里的诗稿,却抬起头看看觉新,又看看王氏。

  觉新听出王氏的讥讽的调子,他的脸色变白了。但是他还保持着礼貌简短地答道:“我看见倩儿病重,来跟四婶商量,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给她看一下。”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话不会发生效力。

  “原来是这件事情,”克安哂笑道,“明轩,你倒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情。明天早晨喊人请罗敬亭来给她看看就是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四爸,恐怕等不到明天了,”觉新着急地说。

  “那么翠环,你出去喊个大班马上去请罗敬亭来,”克安随口答道,他看了翠环一眼。翠环刚刚答应一声,她的声音就被王氏的带怒的大声掩盖了:

  “你说请罗敬亭?说得好容易?你晓得脉礼要多少?就是我生点小病,也还不敢请罗敬亭!”

  “这一点脉礼又算得什么?要治病就不必贪图省钱。四太太,我看还是请罗敬亭来给倩儿看看罢。倩儿病早点好,也多一个人服侍你,”克安温和地说。他并不赞成王氏的意见。

  王氏把眉毛一竖,厉声说道:“话说得好听!我倒不敢当罗!我晓得你看上了那个小‘监视户’!我前两天人不舒服,也不见你说请罗敬亭。那个小‘监视户’的病一半是装出来的,我给她捡过好几副药,已经很对得起她了。你还要请罗敬亭来。我问你,高公馆里头有没有过丫头生病请名医看脉的事情?我晓得你的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了,你好把倩儿收房。你这个人真没有良心。你在外面闹小旦,我也没有跟你吵过。你想在我面前‘按丫头’,那却不行!”她怒容满面,好象要跟她的丈夫吵架的样子。

  克安并不打算吵架,他只把眉头略略一皱,勉强做出笑容敷衍道:“我哪儿有这种心思?我不过随便说一句话。你说不请罗敬亭,就不请,也犯不着这样生气。”

  “大少爷,走罢,三小姐还在等着,”翠环轻轻地在旁边提醒觉新道。

  这一次觉新不再迟疑了。他不想再听王氏讲话,便告辞出去了。

  淑华还在饭厅里等候他们,看见觉新神情沮丧地走出来,知道事情没有办好。不过她还抱怨一句:“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管人家等得心焦不心焦!”

  觉新简单地答道:“我们快走,我等一会儿告诉你。”

  他们跨出门槛,又转个弯,沿着石阶走去。翠环仍旧给他们打风雨灯照路。觉新叹口气说:“现在真是没有办法了。”

  “大少爷,全是我一个人不好。我害得你受一肚皮的气,”翠环带歉意地说。

  “怎么能说是你不好?这全是他们不好。如果依得我的脾气……”淑华气愤地插嘴说,她忽然停顿一下。但是觉新却接下去说话了。

  “这不怪你,你全是为着想救倩儿,你没有错。倒是倩儿才可怜,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心肠会这样硬,”觉新感动地安慰翠环道。这时他们已经走过淑华的窗下,觉新吩咐翠环回去,她却坚持着要打着灯照他们回屋。

  在路上觉新又把他在王氏房里见到的情形和听到的话对淑华详细地说了一番。不久他们就到了觉新的房间。淑华留在觉新的房里,听完他的叙述的后面一部分,翠环便动身到张氏的房里去。翠环临走的时候,觉新还温和地安慰她:“你不要着急,说不定倩儿的病明天就会有转机。四太太不肯请医生,我明早晨就喊人去请罗敬亭。”

  “明天不晓得还来得及来不及”翠环自语似地痛苦地说。

  “哇!”静夜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痛苦的哭叫声,这使得他们三个人发愣了。

  “我二回不敢罗!”那个女孩哭叫道。同样的声音响了几次。后来声音又减低,成了断续的哭泣。

  “大少爷,三小姐,你们听,春兰又在挨打了!”翠环悲痛地说。他连忙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揭起门帘匆匆地走了。 

翠环一直到张氏的梳妆房间去。张氏还没有睡,正挺着大肚子,坐在房里一把矮椅子上看旧小说。她看见翠环进来,便责备道:“你跑到哪儿去耍了?我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我现在身子不灵便了,多走路也吃力,等你来给我洗脚!”这虽是责备的话,但是张氏的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

  翠环知道她的主人的性情。她不害怕,也不替自己辩护,便去拿了水来,摆好脚盆。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给张氏脱了鞋袜,然后慢慢地解去张氏脚上的裹脚布。她一面做这些事,一面把倩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张氏说了。

  张氏似乎很注意地听翠环讲话,并不打岔她,不过有时也考察似地望着这个少女的脸。张氏的柔和的眼光在这张充满青春美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翠环只顾埋着头替张氏洗脚,并没有觉察到她这样的注视。

  “看不出你的心肠这样好,”张氏等翠环闭嘴以后夸奖了一句。

  翠环惊牙地抬起头看看张氏。她触到张氏的带着好意的眼光,感激地对她的主人一笑,又埋下头去。她的手仍旧在张氏的小脚上轻轻地擦着。她的眼光又停留在那只失了形的短短的脚上。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脚背高高地隆起,四根指头弯下去,差不多连成一块肉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只剩下大指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好象一个尖尖的粽子角。这不是人的脚,这倒象用面粉捏成的白白的东西。她的手每次触到它,她就要起一种怜悯的感情。现在这一双脚和上面的小腿都有点浮肿了。翠环拿着洗脚布替张氏揩脚。张氏温和地唤她。她又抬起头。张氏突然含笑地说:“我看你近来对大少爷很好。”

  翠环的手微微地战抖。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又把头埋下去,低声辩解道:“太太又在说笑,我们做丫头的对主人都是一样地服侍。”

  张氏不作声了,却怜爱地望着翠环。翠环不敢把头抬起,她的耳根都红了。她揩好张氏的脚,便拿起干净的裹脚布来一道一道地给它们缠上。张氏温和地吩咐一句:“不要裹得太紧了。”她轻轻答应一声,也不敢再说一句话。在羞惭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她等候着张氏的责备的话。

  “不是这样,我晓得你不肯对我说真话,”张氏不相信地摇摇头说,她的声音仍旧是很温和的。这出乎翠环的意料之外,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张氏的脸。她看见张氏的和善的笑容,觉得稍微安心。她大胆地再辩一句:“我难道还敢骗太太?”

  张氏笑了。她带着自信地说:“你瞒不过我。我这样的年纪,未必连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我看你很喜欢大少爷……”

  张氏还没有说完,翠环突然痛苦地阻止道:“太太,我哪儿还敢说喜欢不喜欢主人家?”张氏的话使她想起许多事情,她看见的全是阴暗,没有一线光明。她意外地受到伤害了。

  “你怎么了?你不要听错我的话,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还不明白这个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起先惊讶地问,然后又对翠环解释。

   “我明白,”翠环忍住悲痛低声答了三个字,其实她并没有明白张氏的意思。张氏又不作声了。翠环已经替她穿好一只睡鞋。她在思索一些事情。后来她觉得翠环的手在发抖,又看见翠环的肩头在起伏,她感到同情和怜悯。她带了点爱怜的口气责备翠环道:“你个这丫头性子倒倔强,总爱自作主张。你心地虽然忠厚,我怕你将来也会吃亏。二小姐在外面写信来,每次都嘱咐我要好好地待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我看见你,也就好象看见二小姐一样。我不忍心把你嫁到外面去,我也不愿意把你嫁到没钱人家去受苦……”这最后的两句话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