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秋





在房里踱着。他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周伯涛造成的,这问话应该由周伯涛来回答,应该由那个人来想个办法,他也不再思索,便简简单单地答道:“大舅总有点主意,还是请大舅想个法子。”“他想个法了?刚才不是他打烂茶杯,枚娃子还睡得好好的。他只会发脾气,只会骂人。不是他,枚娃子怎么会到今天?”陈氏听见觉新只提起周伯涛,并不说别的话,她感到失望。她看看周伯涛那张象罩上一层暗雾似的黑脸,不觉把自己一肚皮的怨恨和苦闷都向着她这个刚愎无能的丈夫的脸上吐过去。“这是我们周家的家运不好。你只顾抱怨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女人家不懂事就少开腔!”周伯涛恼羞成怒地反驳道。

  陈氏正是心里傍徨无主,听见周伯涛的话更是气上加气,便放下脸赌气地说:“好,我是不懂事!我就让你这个懂事的去管罢。我把枚娃子交给你。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问你要人!”她说罢就气冲冲地冲出去了。

  周伯涛看见陈氏赌气地冲出去,又恼又羞,气得没有办法,一个人叽哩咕噜地说:“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管,我也不管!”他也不去看看枚少爷现在好一点骨有,就带怒地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房里除开翠凤和病人外就只剩下觉新和枚少奶。枚少爷已经停止吐血,他在他妻子的腿上伏了一阵,便由她扶着他的头躺回到枕上去。枚少奶缩回了手,看见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仿佛睡去了似的。这时候周伯涛刚刚走出去。她又气又悲,心里一阵难过,便噙住眼泪,抬起头对觉新诉苦道:“大表哥,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会有这种事情!他们都不管了,你叫我一个年轻女人家怎样办?”她说罢,又俯下头,两手蒙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觉新以前对枚少奶没有一点好感。这晚上他用自己的一双眼睛看见了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的眼睛不曾骗他,使了见到一个年轻的心灵的另一面。这个在恶运的打击下显得十分无力的女子的痛苦唤起了他的同情。而且在周伯涛做了那结事情以后,在周伯涛夫妇吵过嘴两个人赌气冲出去以后,枚少奶的这一哭更象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他走近一步,温和地安慰她说:“表弟妹,你不要难过。大舅、大舅母过一阵就会来的。他们哪儿有不管的道理?况且这又不是不治之病,等医生来看过脉,吃两副药,再将息将息,就会好的。表弟妹也不必着急,万一你也急出病来,会给枚表弟加病的。”他说话的时候,还怀着希望想贡献出他自己的一切,给这个正在受苦的孤寂的女人一点帮助。但是他把话说完,才知道自己的无力,他留在这个地方除了说几句空话以外,不能够做任何事情。他只能够袖手旁观着一个年轻生命的横被摧残,另一个人的青春被推进无底的苦海。全是不必要的。全是可以挽救的。然而他没有这个力量。他恨他自己,他轻视他自己。他觉得他的眼睛花了。坐在床沿上蒙住脸肩头一起一伏的女人,现在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同时一个细微的声音飘到他的耳边:“大表哥,你照料照料枚弟。”他心里一惊,仿佛一根极锋利的针尖一下子刺在他的心窝上。他睁大眼睛看,还是那个细长身材,穿着带青春颜色的衣服的枚少奶。蕙的骨头早腐烂了但是她的话长久地留在他的耳边。他现在真是“见死不救”了。他辜负了一个少女的信任。他更轻视他自己,恨他自己。

  觉新还要说话,但是冯嫂进来了,端了一碗用神幔灰冲的开水来给枚少爷吃。枚少奶刚抬起脸眼泪汪汪地看觉新,看见冯嫂端了碗走到床前,低声问也:“孙少爷睡了?还要不要吃?”便摇摇手轻轻地答道:“他刚睡着了。你把碗放在方桌上罢。”

  冯嫂答应着,把碗放到方桌上去。她注意到地上的血,便对留在房里的翠凤说:“翠大姐,请你去撮点灰来把地扫一扫。”翠凤顺从地走出去了。

   “大表哥,今天你也很累了,多谢你一番好意。人家都说我脾气大,我也晓得。我在家里头娇养惯了,”枚少奶含着眼泪感激地对觉新说。“我到这儿来看见的又尽是希奇古怪的事情,我的脾气更坏了。现在说起来我还不好意思。你枚表弟待我倒是很好的。可是今天这些事情大表哥是亲眼见到的。你想我怎么能够放心?这也是我的命苦,”她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嘶哑了,眼泪象线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小姐,你也不必伤心。姑少爷的病僦会好的。这两天你自家身子也不大好,你有喜了,也要好好保养才是,”冯嫂是跟着枚少奶陪嫁过来的女佣,自然关心她的小姐。她看见枚少奶说着话又在掉泪,便这去劝解道。枚少奶听见她的话,索性拿手帕揩着眼睛。觉新同情地看子枚少奶一眼。翠凤拿着撮箕和扫帚进来了。她(冯嫂)又接着枚少奶先前的话,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脾气大。我们太太过世早,老他在儿女里头单单喜欢我们小姐一个。什么事情都将就好。她一发起脾气来,全家的人都害怕她。大少爷不是外人,自然很明白。碰到不明白的人就爱在背后说小姐的闲话。我也常常劝我们小姐,脾气大,不好,只有自家吃亏。怎奈她总改不过来……”

  冯嫂说到这里,枚少奶取下手帕,看了看床上,小心地低声打岔道:冯嫂,你小声点,看又把姑少爷吵醒的。”

  冯嫂把脸掉向床上看,便不作声了。觉新同情地随口答道:“你说得对,不错。”

  枚少爷在床上醒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唤着:“孙少奶,孙少奶。”枚少奶连忙掉过头,俯下身子温柔地答道:“我在这儿。”

  “你还不睡?”枚少爷亲切地问道。他看见她把一只手放在被上,便伸手去把它捏住,又说:“你今天也累了。我刚才把你们急坏了。”

  枚少奶带着微笑看他,低声说:“现在还早,大表哥还在这儿。你还觉不觉得心里难过?”

  “刚才睡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枚少爷温和地答道。他又说:“大表哥还没有走?真难为他。”他用眼光去找觉新。

  枚少奶便掉头招呼觉新道:“大表哥,他请你过来。”觉新走到踏脚凳前,把眼光投在枕上,轻轻地唤了一声:“枚表弟。”

   “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大表哥,多谢你,你还没有回去,”枚少爷把头略微一偏,失神的眼光感激地仰望着觉新,用力地说,声音并不大。“大表哥,你也累了,请回去罢。我病好了,再过来道谢。”他忽然把嘴一扁,又把眼光从觉新的脸上掉开,疲倦地说:“不过我恐怕不会好了。”“枚表弟,你不要这样想。你年纪轻轻”觉新忍住悲痛,鼓励地说。但是他看见周老太太和陈氏走进房来,便咽住了以下的话。“怎么医生还没有来?”周老太太带点焦虑地自语道,便往床前走去。陈氏也跟着她走到床前。徐氏也揭起门帘进来了。

  她们看见了枚少爷安静地躺在床上,神气比先前好一点,便略微放心。周老太太和蔼地安慰病人几句。

  忽然在外面中门开了,周贵喜悦地大声叫起来:“王师爷来了。”这意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这是喜悦的声音,它给房里的人带来无限的安慰和希望。 

觉新回到家里,芸还坐在他的房里等候他。琴、淑华和觉民都在这里谈话。芸看见觉新疲倦在走进来,他心里一惊,马上关心地问道:“大表哥,枚弟不要紧罢?”

  觉新痛苦地摇摇头,便在活动椅上坐下来。淑华连忙从煨在“五更鸡”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春茶端到他的面前。他喝着茶,又把眼光轮流地在几个人的脸上盘旋了一会儿,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才开始对芸,也对着另外三个人叙述他在周家看见的那些事情,在叙述的时候他并不加解释。只有说到最后,他才疲乏地、也带点愤慨地说:“我看枚表弟不会好。至多不过一两个月。”

  “现在只有盼望王云伯的药灵验了,”芸含着眼泪自语似地说,她还想挽回那个飞走了的希望。

  没有人相信芸的话。觉新迟疑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王云伯的药也没有多大用处。他开的方子上不过几样普通的止血润肺的药。我送他出来的时候,他还偷偷地告诉我,枚表弟的病很难望好,他也只能够随便开个方子试试看。他还说,如果早点找他来看,或者还有办法。”

  “这都是大舅一个人的错,什么事都是他闹出来了,”淑华气愤地说。

  “这不止是一个人的错。制度也有关系。不然大舅怎么能够把枚表弟的性命捏在手里,随他一个人去处置?”觉民带点教训意味地说。

  觉新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忧愁。

   “如果枚表弟病医不好,那么周家就从此完结了。看大舅以后还有什么把戏!亏他活了几十岁,就这样糊涂!”淑华越想越气,觉得不骂几句,心里便不痛快。“三妹!”觉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淑华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对淑华说:“你少乱说。周家不会完结,表弟妹有喜了。”

  “表弟妹有喜了?那才可怜嘞!不论生儿生女,我看,大舅也会照他待蕙表姐、枚表弟那个样子待他(她)的!”淑华气愤不堪地辩驳道。

  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觉新受不住就赌气地说:“听你的口气,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说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担心淑华的话会伤害芸的感情。

  淑华噗嗤一笑,并不回答他。琴也微笑了。琴轻轻地唤了一声:“三表妹,对淑华动动嘴,做了一个姿势。淑华点点头,便走到写字台前,身子靠着写字台的一头,温和地望着觉新,先唤了一声:“大哥。”觉新惊讶地掉过眼睛看她。她接下去说:“我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下半年进学堂读书。”

  “你要进学堂读书?”觉新睁大眼睛惊愕地问道。

  “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就进琴姐读过的‘一女师’。琴姐肯给我帮忙,我不愁考不起,”淑华兴奋地答道。她以为她的哥哥不会阻挠她的决心。

  觉新略略埋下眼光,思索了一下,但是他的心很乱,他想不出什么来。他沉吟地说:“我看三爸他们一定不答应。”他不表示他自己的意见。

  仿佛一股风吹来一两片阴云罩在淑华的脸上。她呆了一下。但是她的嘴边立刻又浮出笑容。这是哂笑。她带了一点轻蔑地说:“让他们去说闲话。我不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何必要管他们答应不答应!”

  “不过三爸是家长,你是他的侄女,”觉新沉吟地说。他还在思索,但是依旧想不出什么来。

  淑华有点动气了。她争辩地说:“不错,他是家长,家里头许多古怪事情,你说他管到了哪一件?坏事情他管不了,好事情他就要来管。只有你才怕他!我是不怕的。我一定要进学堂读书。你不答应,还有二哥给我帮忙!”她说完赌气一冲,就走回到原先的椅子上坐下了。

  觉新好象受到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了。他低下头不再做声。觉民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正要对他说话,他突然抬起头来,诉苦地对淑华说:“三妹,你何必生气。我并没有说不准你进学堂。无论什么事总该慢慢商量,慢慢想法。你晓得,对你们的事情,我总是尽力帮忙的。我一心只为着你们好……”

  门帘一动,一个女孩的声音从外面飘进:“太太来了。”绮霞打起门帘,周氏的肥短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进房来。觉新立刻闭了嘴。房里的人全站了起来。

  “你们在争些什么?”周氏带笑问道。她又对觉新说:“明轩,你才回来?你枚表弟的病怎样了?”她的眉毛聚拢起来,把脸上的淡淡的笑容驱走了。

  觉新把写字台前的活动椅让给周氏。他等周氏坐上,便把枚少爷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她,又把王云伯上轿时低声嘱咐的话也说了。

  周氏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暗云不住地增加,人看得见焦虑愤慨在扭歪她的胖脸。她等到觉新把话说完,才大声叹一口气,带点怨愤地说:“这也是命。想不到在哥会这样糊涂!我原说过枚娃子有病应该找医生看。他总是不肯听别人的话。他只要稍微明白一点,又何至于闹出这些事情。枚娃子也很可怜。”

  “大姑妈的话不错。大伯伯也太狠心。我倒觉得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