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瀑





伤后就知晓盛凡是那个“鬼,”也没对盛凡有大的积怨。

  “真是村民打的。”盛凡说,“但是不怪他们,是我们亵渎了他们生活中惟一的精神支柱关爷。”

  我相信了,不禁打了个寒颤。暗自庆幸昨晚没在麦粑上丑化关爷,否则,我挨的惩罚可能也不比他们轻。

  他二人起床后相约也去村中帮忙,村长还向他俩点了点头表示欢迎。那时事实上也没多少事干,大多已席地打盹,只有烤猪还需纹烤,村长便让他俩换下负责烤猪的朱叔等人。二人精神大作,身背天上一轮火,腹抵地上一坑火,烤猪流油,他俩也被烤得汗流夹背。二人也不觉得是受罪,一边耐心地翻滚烤猪,一边赞佩起关羽千里单骑送二嫂,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

  汤灿问盛凡,关于曹操对关羽上马金下马银,并赐美女十名如何看?盛凡说,小说本来就是伟大的谎话。《三国演义》虽然是依史据,顶多也只是五五开虚实平分秋色。赐美女是汉时上层社会习尚,有可能实有其事,但上马金下马银就不一定是真的。汤灿无不疑惑地说,既是如此,说关羽并没染指十位美女,而是将之用于照料两位嫂夫人,自己则自夜达旦立于帐外守护就不太可信。因为欲火是一切动物的本能。况且关羽那时正当年,精力充沛,他虽然是有理智的人中之杰,能克制不打两位嫂嫂的馊主意,但谁能保证他没有趁黑摸进十名美女的帐中?

  天龙他娘见他俩汗水淋漓,心疼地为他俩端来豆腐花,恰好听到,一时血脉贲张,一挥手,一众妇女攘臂瞪目扑向二人,不动脚只动手,不打别处只打嘴巴。这种场合,锦毛鼠英雄是不会缺席的,见状,也过去凑了一阵热闹,他可管不了啥,拳脚都派上了,不是村长喝开,二人一口值得一书的牙齿土崩瓦解了不说,恐怕就起不来了。

  磨磨蹭蹭了一会,赵婶和黄婶一同来了,头挽素缟一脸肃穆,双手捧着白布,展开竟是一套仿汉时的重孝服。她俩忙不停地为我穿上,尾摆拖在地上可能还有我一个身子长。正欲出门,盛凡和汤灿忽然跑来跪在黄婶和赵婶面前要求同去祭关爷。赵婶和黄婶目光相对了一下,点点头默许了。二人仿佛早有准备,忙从怀中各摸出一大块白布,也挽在了头上。

  正式向关爷林进发已是十一点半钟,太阳光火正旺。“筝筝筝——”遥遥地传来三声箜篌的弦声后,村长才挥手进发。仿佛那声音才是战鼓,才是号角。我知道那是一脸麻花、再不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的禾儿弹的,唉!她也真可怜。我在前面端着关爷灵牌,酸枣儿和英雄充任童男童女,在身后托住我长长的孝服尾摆,全村老小浩浩荡荡在后,用低沉的嗓音同声歌唱,唱的竟然还是《心中的天堂》。一路上焚香、抛纸钱、放鞭炮,场面热烈而悲壮。丫口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一遍哗然。

  祭礼由鄢校长主持。我开始因没见我母亲的灵柩,有点儿神不守舍,目光四处扫,还升起一走了之的念头。至村长贴耳告诉我为了保密已经在天明前把我母亲安葬了,又见关爷林旁确有填平的一方新土,这才依示意跪在关爷林的祭礼台前。但心里却在说:

  关老儿,你可不要得意,我是跪我妈,可不是跪你。我妈与你做邻居是迫不得已,你若敢欺负我妈,我不撬了你的篷篷就不是横牛儿!当然,你若举荐我妈在天堂做天后,事事都关照我妈,这个头也算是在为你磕……

  全村老小都跟着我跪下了。一时静寂无声,山丘一片白,恍若开满了素色花团。

  在我跪下的瞬间,花飞谢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和我并排而跪。盛凡和汤灿似乎对他很有敌意,也同时冲出来跪在我左右,把他挤到了最边上。我偷眼瞅了瞅,发觉他也身着重孝服,眼睛竟然哭得红肿如桃。

  又一声筝弦响起,再不停止,连绵不绝,同时遥遥传来禾儿那如天籁过耳的歌声:

  儒称圣兮释称佛

  道称天尊兮三教尽皈依

  汉封候兮宋封王

  明称大帝兮历朝加尊号

  烛影长悬兮周日月

  炉烟不散兮汉风云

  那年那月兮无畏倾家

  为我中华尊严兮疆场血洒

  呕心沥血兮救死扶你搀他

  颂歌传遍兮海角天涯

  迎来黎明兮天却黑了

  墨涂赤诚兮心碎如泥沙

  蒙昧突起兮更颠狂



  愚夫莽汉兮矧与天公试比高

  忧国直谏兮鼠辈戕

  没无妄福多无妄灾兮沉默了

  美丽的家园兮一片荒凉

  ……

  禾儿的歌声和弦声都是哽咽似的时断时续,如遭十面埋伏。这次歌声止了弦儿未止,“筝——筝——筝——”猛烈发出三声,这三声短促而余音缭绕,仿佛是心的破碎,血的呻吟,灵魂的呐喊,急越、悲愤、哀婉。接着歌声又起,如泣如诉,荡得人心灵发颤发涩发酸:

  ……

  何年何月兮何日

  父老兄弟姊妹兮

  才能伸直腰杆挺胸膛

  ……

  一时,山丘唏嘘大作,哭声一片。孩子们没喊关爷,哭喊的是,“禾儿姐,禾儿姐,你来呀,来这里弹呀……呜呜……为啥不来看我们了……”没有谁阻止。大人们呼天呛地,哭喊的也不是关爷,而是兄弟姊妹。花飞谢扑伏在地哭得声撕力竭,像要喊啥,没吐出来。从他口型上看出,仿佛和我一样在心里高声哭喊“妈,妈妈……”盛凡和汤灿也莫名其妙地嚎啕得涕泪交加。禾儿的古筝又响起后,鄢校长才泪痕满面地起身主持下一项祭仪。

  祭礼一项一项举行得较快,太阳过耳一两丈就剩下最后终献礼一项了。此时,禾儿遥遥的古筝乐曲变得清越,幽邃,舒缓,使人感到很是爽心惬意。赵婶、黄婶等一二十人开始分发祭礼的食品,首先分发的不是本村人,而是专人送去给丫口观看的人。村长说那些人大多是望龙村的乡亲,不是来看着好耍,而是在遥寄心香。村民们秩序井然,包括孩子都没一个争抢吵闹,但表情都变得轻松愉悦。孩子们接过食品就野了,争先恐后爬上古榕。村长递给我一份的同时也把我和酸枣儿一举送到了榕树那斜斜伸出五六丈的巨大桠枝上。英雄不用人送,一纵就坐到了我身边,向我做了个怪脸,第一次捧泡似的叫了我一声牛儿姐。正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我叫牛儿的,只听一声锣响,山包人群倏地分成了四拨,我说又要做啥?酸枣儿咯咯儿笑,英雄又扮了个怪像,“这都不晓得!要唱三国戏呢。赵伯伯也是,选我当哪样侍童嘛,叫我扮关公多来劲?”

  说笑都难得一见的村民竟会唱戏?我很是惊愕,就像听说铁树开花,哑子开口说话。

  少顷,锣鼓响起,四拨人群中各有一个关公登场,各演各的,唱腔不敢恭维,招式却见真功夫。东拨的关羽,破黄巾,一刀劈程远,回头弹指一顷徐州城外杀车胄;北拨的关羽,拒董卓,温酒斩华雄,接着曹军寨前猿臂轻舒兵不血刃擒王忠;西拨的关羽,单刀赴会,身寄狼吻谈笑自若,然后如入无人之境,万军丛中劈颜良;榕树下关爷林前的关羽,千里护嫂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出手得卢……山包沸腾了,声声为关羽呐喊助威,丫口也传来阵阵叫好。我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发现村外田塍一棵朋大的古树下孤独地立着一个人,是公社妇联主任汪萍,时不时抬手抹脸,不知是抹泪还是擦汗。

  最后,东、西、北三拨人群全又汇聚到关爷林四周,观看关公走麦城。一时,大人小孩表情又凝重起来。禾儿的箜篌再次传出心儿破碎之音,连榕树上的孩子们也屏住了呼吸。只见被重围的关羽危在旦夕之际倏然回马一刀,劈向紧追不舍的孙权,孙权勒马不及,眼看身首就要一分为二之时,古榕树梢忽然响起了朱叔的声音,那声音悠悠的,就像是从太空发出:

  “云长听诏,速回天宫,不得有误。钦此!”

  装关羽的村长顿时收刀,仰天大笑三声戛然而止,叉腰而立,一如寺庙的关公塑像。朱叔又在树梢发出了类似于云端传旨的声音:

  “孙权,你这个碧眼小儿黄须鼠辈听着,云长并非不能折冲樽俎拨云见日,如若取你首级,只在跷足之间。只是他已被玉皇诏升为武圣,不屑与尔等凡夫俗子较量。现在他已入天庭正在受封,在你面前乃是其凡身尔!”

  扮孙权的是郭叔,他牙巴上的一绺胡子缺乏营养本来就如苞谷须一样黄,可以说扮得惟妙惟肖,加上他反应有些迟顿,常使人轰然发笑。现在他就有点儿懵了,好像忘了台词,又好像是对方念错了台词他不知如何应对。大家正在鼓掌叫好,一见他那样子,掌声、喝彩声忽地就没了。酸枣儿不太高兴,一撇嘴,“郭伯伯又要哭了。我爹叫他不要哭不要哭……”正咕哝,只见从郭叔眼睛里果然滚出两滴浑浊的眼泪,他仰天呛呼,“圣如何?帝如何?神仙又如何?毕竟不能谈笑在人间啊!”倏然作下马状,跪倒在关爷林前涕泪齐流,似说似唱似喊:

  祸害千年在

  天道不酬良

  英灵在九霄

  魂归咱心房

  百鸟朝朝奉

  千树竟折腰

  夫妻团圆昭日月

  双女一龙一凤凰

  兄嫂啊休息好

  来年聚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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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郭叔作下马状之时,酸枣儿和英雄同时说了声“快,”携着我一纵而下,也跪在关爷林前,全村人早已齐唰唰跪倒,唏嘘又起,“扑咚咚”树上的孩子转眼间也都跳下拜伏在地。

  (3)

  不知不觉太阳就快燃烧尽了,丫口观礼的望龙村乡亲也已经差不多散尽。一声锣响,终献礼毕了,村民们正式与关爷共进晚餐,不再分发,凭各人喜好,想吃啥拿啥。花飞谢神色茫然,仍长跪不起。盛凡和汤灿不知是得到村民原宥感恩图报还是真正敬重关二爷?抑或是与花飞谢赌气?也没起来。村长用亲切的口吻叫了声“孩子们,都起来吃东西啊。”把他俩扶起来后横了花飞谢一眼,花飞谢也赶紧起来,伸手要去拿我已觊觎很久还没得空挤过去拿的唯一的一根猪尾巴,盛凡抢先一步拿到手递给了我,我也没客气。

  大家正在咀嚼,丫口忽然出现了高牡丹的身影,凄惶惶的,仿佛遭到打劫。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赵叔——”踉踉跄跄穿关口过天桥,跌撞着爬上山丘,“夏……夏……红云姐她……”一下子晕厥在村长怀里。她浑身湿透,就像情报送达而精疲力竭的菲利彼德斯。

  就在村长摇着高牡丹急切地连声问“夏姑娘咋了?夏姑娘咋了?”吩咐喂水施救时,彤红的晚霞下,丫口闪现出一片如梦似幻的红云,薄薄的,氤氲舒卷,幻化出一方幽邃的蓝,流星,一颗,两颗,三颗……拖曳着耀眼的光一一闪现,没化,都缀在那方幽暗的颜色里。

  接着出现了关伯伯黄叔和彭妍的身影。关伯伯和黄叔步履沉缓,怀抱中共同托住的便是那方缀满流星儿的天的底色,就像为女娲递补天石的匠人。

  直觉使我感到了不幸的降临,撕心裂肺一声喊,“姐——”

  心儿顿时破碎,仿佛看见鲜红的血从自己心窝喷涌而出变成了墨汁把天涂黑了。

  
  
  
  第十三章  月食

  (1)

  “瞿瞿瞿……”

  “吱吱吱……”

  无风。阒寂的夜里,只有蟋蟀在使劲儿鸣唱。

  半轮瓷瓦片儿似的月亮挂在古榕树梢,水淋淋,凄清清,山丘呈现一片朦胧而惨淡的银雾。星儿在幽远、深邃的天幕上宛如淌泪的双双眼睛,凄切地凝视着关爷林旁又一堆凸出地面的黄土,和在黄土旁默泣、呆立的我。

  我移动脚步,爬上了古榕树。

  七个晚上了,我都睡在比床还宽大的古榕树桠上,静守着两堆黄土——

  与地平行的黄土里憩息着我隐姓埋名的妈妈,一则黄土堆里憩息的则是不是我妈妈的妈妈,不是我姐的姐。她的名字正大光明地刻在墓碑上:

  天籁村的女儿夏红云之墓

  千百万只蟋蟀高吟浅唱,高、中、低音组合,浑圆、清越、婉转,仿佛用尽丹田之力,使我如闻楚歌。

  又一个妈妈,又一个姐,又离我而去了。

  我的心空乌云一片,一直在下雨。

  她患的真是绝症——癌。

  村民们第二天就得信关伯伯把她送去地区医院了,知道我

  与她的感情如母女胜姊妹,一直瞒着我。为挽救她的生命,全村想尽了一切办法,出卖了任何值钱的东西,就差砸锅卖铁。

  “听话啊,姐已经用不……”

  “那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