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之太虚词by无幽





稍作改动、信手拈来,一首《九张机》自他口中缓缓吟来,真是掷梭之怨入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足见他“雅王爷”丰采。 
君瑞若有所思,反拿眼看了寿阳王良久,忽然问他:“王爷又怎知道自己是真心欢喜陆栎的呢?” 
寿阳因而一笑:“若能明白说出道理,又怎是真心喜欢?近君情怯,真心相爱之人,单只亲近便会觉亲爱。又喜欢对他一人任性,看他无奈。若能日日看着他、伴着他,便觉心如蜜甜。这是情动。也有满心为对方着想的,更有甚者,愿以性命交付、却不奢望彼此不离不弃。一心只要对方幸福。这是牺牲。古来‘情’之一字,恨煞多少痴儿。今日,我对栎儿也是如此。满心柔情眷恋,独愿为君倾!” 
如此话语出自他口中,竟是缠绵悱恻至极。听了他这番言语,君瑞正自迷茫,偶一回神,却见寿阳又近了几分,顿时敛了脸上茫然,声色俱厉道:“王爷自重!” 
寿阳王站住了,他已瞧见了君瑞脸色不佳,于是苦笑:“好硬的心肠,我几乎都是要把心给掏出来的,你却不动心。” 
君瑞见他神色如此,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一人“嘿嘿”冷笑了一声,猛地踢开门进了来。 
原来,竟是卫敏。 
君瑞昨日便见过他了,也曾诧异其与自己长得分外相似。此刻见他满脸讥讽,顿时不悦。 
那卫敏“哈哈”大笑,一手揽了君瑞过去:“陆大人呐,你方才听他说‘情’说‘爱’,不觉得可笑么?这么一个花花太岁,居然也学人指山盟誓!” 
君瑞不解,不由转头去看寿阳王。只见他面露恨色,咬牙切齿看着卫敏。 
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卫敏讥笑道:“王爷是自作多情了,一番话虽然感人,却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卫敏伸手要摸君瑞的小脸,只见他皱眉一躲。那卫敏收了手,笑问他:“大人方才听他说话,心里想的……是太子吧!” 
君瑞暗自吃了一惊,却忍不住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他若此,卫敏大乐,松了君瑞,拍手道:“好好好,我猜得果然不错! 
只见他猛地冷了面孔下来,说道:“陆栎,你心里欢喜的是谁,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说话间,卫敏步步进逼,直把君瑞逼至角落,这才又厉声喝道:“陆栎啊陆栎,你这没有气魄的软人啊,你心里究竟在怕些什么?凭你这水晶心肝儿,你难道真是不识情滋味,不解自己情之所系?你好奸猾的心思,明明晓得自己心上人儿,却来蒙天下之人。那太子为你情难自禁,又有王爷为你辗转反侧,你白白享了天下两大贵人的宠爱,却骗天下你不解情衷。又害我沦为替身遭人践踏,丧尽尊严。苍天无眼!竟降下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来辱没人间!” 
君瑞自幼便没听过有人如此莫名其妙辱骂自己。因而此刻只得缩在角落,眼里莹然,颤抖着嘴唇,他喏喏道:“我没有!” 
“没有!”卫敏大笑,“王爷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如此怯懦!我来问你,见太子与珠儿作那事体,你为何在房里吐了?太子那日招你上了太子金辂,你下来时,为何满面通红?今日太子替你除了冠子,拿手来摸你脸儿,你却为何不像方才躲我一般躲了?太子于你,是何意义,你难道还想来蒙人么?” 
及至此时,君瑞满心震动,真是酸楚非常。暗自细想近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年纪也不过十四,今日却终于情窦初开,知道自己已恋上一人。只他心里欢喜的是个性子难测、音容笑貌皆隐约含着阴冷的尊贵之人,而非是寿阳王这对他倾诉衷肠之人。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那人身份尊贵,如今又是命悬一线,怎容不伦之事上身,即便是为天下百姓,他也不能连累他性命。况且他又看来冰冷无情、深思熟虑,若与他说,恐日后再无相见之期。眼见得一片心爱要付流水,怎不教他伤心。 
只是……为何卫敏竟知道如此隐秘的事体? 
重重喘了口气,他是面色煞白。 
寿阳见他神色似要崩溃,正要伸手去扶,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重又站直了身子,冷凝了声音问道:“卫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卫敏却不应他,反回身看向门外:“太子殿下,你果然来了!” 
房门开处,太子正阴沉了面色看着房里众人。一身赤红衣裳,领口袖边织了精精致致的一圈金丝纹,端的是尊贵卓然。 
他慢慢踏进房来,冷眼看着卫敏:“想不到,本宫终是看轻了你。” 

第十六回:舌如簧卫敏却糟背 露阴狠元宗害侍读 

君瑞只见那卫敏灵巧敏捷,挥手谴了自己那两个小童出去。 
见房里已无外人,忙一手撂了下摆屈膝跪了下去,仰面向太子,笑嘻嘻道:“杭严道按察史卫勒之子、首阳门左护法——卫敏,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并不理会他,步至案前坐了下来,随手也拿了那宋版《梅花衲》来翻,未翻得几页,嘴里忽然道:“首阳门?怎么,你主子是前朝遗臣,宁死不食‘周’粟?” 
“非也非也,‘首阳’指的并非‘首阳山’,不过字面意思而已。”卫敏一笑。 
太子听他说话,却仍旧翻他的书册,草草翻了半部,忽然冷笑了起来,半眯了眼睛看向一旁寿阳王,揶揄道:“皇叔果然好风流的人物!讨人喜欢的手段也是如此‘雅致’。” 
寿阳本就是朝中有名的“雅王爷”,自然不喜与人明争暗斗,素日只晓得悲春伤秋、依香偎翠、荒颓避祸。如今听太子说得阴沉,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忙忙作揖道:“也是卫敏前些时日寻来的稀罕物件,自古知音可遇而不可求,只因知道陆大人也是爱书成癖的,故而借花献佛罢了,实在没有旁的意思。” 
太子于是放了手里书册下来,漫不经心去看地下跪的卫敏:“卫公子好本事,如此古籍善本也能轻巧寻来。” 
那卫敏顿时一笑:“殿下何必再旁敲侧击?卫敏今日全说了便是。” 
太子因而挑眉道:“哦?这又是为何?” 
卫敏垂下眼去,贝齿轻噬了一口下唇,皱了两弯细眉,道:“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干系!卫敏自知不如穆先生的品行高洁。他是为民,我却是只为了季晨一人。这不成器的东西。当日他来杭州府,我不惜与他割袍断义,又央了王爷指点他办事,他却一意孤行、执意要搅和进来。为他,我不惜与平悠翻脸,平悠这小人是必要说给门主知道的。前日我已得了消息,说是门主当真要动季晨,也要削我手里大权。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真反了他。”话语一顿,又看向太子,忽然笑道,“我自知道殿下是待人极厚道的,事后必不会为难咱们。我心里想的也不多,只望季晨可辞了官位,与我四海游历。” 
太子看了他良久,忽然懒洋洋依在太师椅的环手里,笑道:“你为他倒是尽心!只不晓得他可愿意?” 
“我自是有手段的,他这人,虽然处世圆滑,却实在不是个人精子呢!……如此说来,殿下是允了我了?” 
太子笑眼蕴了一片冰冷,直直看他:“不忙!卫敏,你既是投诚,总该拿出几分诚意来吧。况且,你又与君瑞多有积怨,本宫怎能轻易信你?” 
卫敏偷看向一旁君瑞,眼珠一转,忽然又笑:“殿下是误会草民的一片苦心了!草民怎敢与陆大人有隙!方才斗胆得罪,也是知道殿下万金之驾到此,故意激他,也算是为殿下解一结罢了。多有冒犯之处,想必如此才高清贵的陆大人雅量海涵,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若说诚意,草民愿奉上首阳门上下名册、宫中布置,至于杭州府秋粮走水的真相,草民也是知道的。草民如此诚意,殿下可还满意?” 
太子顿时仰天大笑了起来:“好个卫敏!舌粲莲花,也聪明过人。你既然故意是当了王爷、侍读之面讨要本宫的允诺,本宫敬你才干!这事体,本宫准了!你起来说话。” 
“谢太子恩典!”卫敏忙在地下狠狠磕了个响头,干干脆脆起身,又探手自怀里掏了两本折子出来,奉于太子。 
见太子翻了折子要看,又赶忙上前,将案上蜡烛芯子剪了剪。 
太子顿时冷笑,也不说话,只是拿了那两本折子细翻。半晌,才把折子放下,一手按在折子上头:“卫敏呐,你似乎还有话未曾说得完全。” 
似笑非笑,拿一双厉眼看向卫敏,卫敏正缩在袖里的手顿时轻轻一颤,脸上却堆了笑,道:“殿下莫急,我既说了,自会说得完全。” 
顿了片时,方又往下说道:“殿下怕是已经猜到,咱们的门主便是礼部右侍郎李孜省李大人。这回秋粮走水一案,本只是此地粮长、大户、书手等作弊害民。此事倒也是习以为常的。究其原因,则因为问罪监追,“不过杂犯死罪、徒流罪名,但折纳米稻而已”,故而苏、松一带粮长、大户等欺侵钱粮的现象十分严重。今次这些人又勾结了督粮道伍路莹,卖了朝廷的秋税米粮。惟恐东窗事发,才一把火烧了府仓重地。这伍路莹乃是李孜省的门徒,此人本也没有什么本事,得了这个肥差,每年便孝敬侍郎大人十万两银子。有了皇上面前的红人作靠山,伍路莹自然敞开手脚大干。至于谋反一说,也是侍郎大人的主意。只因近来宫中万妃娘娘动作频频,李大人有意助她,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把殿下缠在此地,延误殿下回京。而王越大人是坐山观虎斗,咱们门里人已吹了他三年枕头风,他却不置一词。哪方来人他皆是冷冷淡淡,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至于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孟大人,此人最不好相与。手里掌了兵权,也坚持不入咱们门里。若说他独善其身,可又常常助着伍路莹作恶,拿他好处。咱们门里的细作却怎么也进不得他的门去,及至今日,慢说是他的底细了,就是他的喜好,也无从知道。……另外,此地领了杭州府牙帖的平家米粮牙行主子平悠乃是首阳门右护法,他出钱财予未央,开了个‘吟韵楼’作为首阳门在杭州府的据点。” 
“吟韵楼?”太子眉尖一挑。 
“是个娼馆,珠儿便是出身于此。那未央听说乃是李孜省的男宠,半月前方才受命南下来此。如今送到赵醒身边的平秋乃是平悠的哥子,只因他在家中无地位,前些时日又遭平悠陷害得罪了我,所以平悠便教他落了风尘来宽我心。因他讨了赵醒喜欢,前日,赵醒已画了效忠册,投靠了我首阳门。至于那负了珠儿的冯于,他本是奉命收买名士汪亭神入门,以为我门在仕林中的喉舌,只是冯于心胸狭隘、疾贤妒能,便使计想害那文名尚在他之上的‘南松北雪’。谁想那汪亭神果不亏为一代名士,为救陈允,竟不惜跳了绘江别院的卓才楼。那冯于并不知道,他的性子心思,咱们怎么不知道!门主之所以放任他胡为,只是想借他之手除去‘北雪公子’佟雪离罢了。雪离公子原也是我门中之人,痴心一片,为情执意金盆洗手,只是他毕竟是知道得太多了!” 
卫敏说罢,长长叹了一声。 
太子沉默了片刻,道:“本宫有两个问题。一,方才监视本宫书房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二,你此刻难道不怕监视之人,将投诚一事秘报上头?” 
卫敏顿时掩口一笑:“殿下不知道吧,书房后有夹墙,王爷可是日日去看的哟。他并不想此案牵连自己,只不过是想瞧瞧陆大人罢了。今趟回来,王爷大发脾气,竟砸了他最钟爱的瓷器。卫敏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旁敲侧击细细问了,才知道的事体。因而王爷才急着来诉他衷情,只怕晚了,陆大人喜欢上旁人。可惜了的,他枉费了一番心思!至于卫敏向太子投诚一事,已是周密安排了的。这府里上下早就尽是我的耳目。” 
听至此时,太子若有所思,拿眼看了寿阳王,却见他目光只在君瑞身上徘徊不去。于是眉间一皱:“原来如此……君瑞留下。夜已深了,皇叔回去歇着。卫敏你也跪安吧。” 
见两人阖上门去了,太子也不言语,沉默良久。君瑞正自忐忑不安,却听太子道:“清录,卫敏方才可是都说了?” 
君瑞不解,只见太子身后的琉璃屏后果真转出一人来,顿时大惊。 
那季晨出了屏风,也不看君瑞,目不斜视跪了下去,道:“回殿下的话,他已说得完全。” 
太子因而冷冷一笑:“很好!此番你做得很好,也不枉本宫设计你下来杭州一趟。你既为本宫立下大功,本宫日后自不会亏待你。本宫君临天下之日,便下旨意,把长公主许你为妻,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至于卫敏,本宫也不杀他。待首阳门一网澄清之日,交你处置也就是了。” 
那季晨顿时欣喜若狂,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谢了恩典便告退而去。 
君瑞内里却是生的一副玲珑水晶心肝儿。及至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见了如此之多的变故,只觉疲累不堪。又见季晨往日是斯文清高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