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是,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然後呢?宁怀璟,你能娶我还是能嫁我?还是我们一起住到山里头去再也不见人?你有忠靖侯府上上下下一家老小,我还有我娘。一天两天还好,十年、二十年呢?”
    “你说出来干什麽?不说出来,我们还是挚友,是知己,是好兄弟。说出来了,我们就可能什麽都不是了。”
    他额上出了汗,湿嗒嗒沾著几缕发丝,雪白的脸因疼痛隐隐泛出了些淡淡的青,越发显得瘦弱,只有唇被咬得鲜红,抹了血似的。
    终有一日,你我各结亲,一妻二妾三四儿女,五六年间,沧海桑田,历历过往七八皆成旧梦,剩余二三不过年少轻狂,老来相忆,空作笑谈。
    徐客秋睁大眼睛静静地看著宁怀璟,乌黑的眸中泛著湿润的光,却始终不曾让泪落下。
    宁怀璟哽咽了:“以後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说出来,我会後悔一辈子。”
    这话很懦弱很没出息,又会让徐客秋大骂是“笨蛋”。不肯给他开口的机会,宁怀璟捧著他的脸重重吻上徐客秋,牙齿碰撞著牙齿,唇挤压著唇,一径急切地厮磨咬噬,不温柔亦不甜蜜,痛得要落泪却又死死不肯放开。嘴唇咬破了,绽出的血混到一起,满嘴都是苦涩的锈味,和著唾液一起流下喉,像是有火一路灼烧到心底。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无一处不觉心酸,无一处不觉刺痛,扎得一脸冰凉湿意。
    你可知我为何不愿同你共枕?你可知我为何与你同床便寝不安眠?因为,望著你的睡颜,我便想吻你啊。
    “客秋,我们不想以後,我们就想现在!”
    无望的爱情,纵使无望,可是,唯有爱过方能谓之为爱。
    
第十一章
    徐客秋仍在学堂念书,四书五经六艺,论认真及不上那些一心冲著科考的,但也不懈怠,写字看书是天天必做的功课,若是哪天落下了,第二天一定要补上。简直要靠这份勤奋来羞死天纵英才的崔小公子。
    “别看了,铭旭被你气跑了。”崔小公子受不了书斋里的无趣早早摆手告辞,宁怀璟懒懒伸个懒腰,读书的不嫌累,他这个陪读的却累得腰酸背疼。
    徐客秋没好气白他一眼,复又埋下头。想想就觉得老侯爷委实可怜得紧,撞上这麽个不求上进的儿子,一本书翻两页打了三回瞌睡。纸页上边边角角倒涂得满当,不是笔锋稚嫩得笑死人的涂鸦就是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淫词豔曲,也不知他当年上学到底都学了些什麽。
    “你别笑,那时不是年纪小麽?”宁怀璟委屈得很,抓著笔在砚台上来回画圈,狼毫小楷吸足了墨,一提起,墨珠子颤颤巍巍要滴下来。
    他是存心要闹事,两根手指头捏著笔轻轻晃,洒落下的墨汁刚好又掉进砚台里,“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再把笔丢进了笔洗里,“唰唰”一通胡搅,手肘下垫著的宣纸“沙沙”轻响。
    “客秋啊……客秋……”关在书斋里足足大半天,闷得快要透不过气,偏偏徐客秋似乎还没有把书放下的意思,“客秋,歇会儿吧。”
    至少跟我说两句呀。
    “别吵。再吵就出去。”徐客秋眼皮子不抬一下,脸都挡在了书後头。
    宁怀璟扁扁嘴,摸摸鼻子:“哦。”
    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唰唰唰……”笔洗里好一派翻江倒海,边上的宣纸湿了大半。“笃、笃、笃……”笔杆子敲敲盆沿,再拿出来敲敲桌子“笃、笃、笃……”又“唰唰唰……”狼毫快被洗秃了。
    徐客秋终於肯抬头,阴森森一记眼刀,正插在宁怀璟手腕上。
    “啪──”一声,笔掉到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宁怀璟眨巴眨巴眼睛,大丈夫跟前的小媳妇似的。
    任何时候的客秋都很好,唯有读书时候的客秋最无趣,手指头一沾上书就再也不理他,外头打雷闪电下刀子也不愿看一眼。
    支著下巴,微微起身想要绕过碍眼的书去看後头的他。乌黑的额发落下两三绺,正落在眉梢上,微微遮了他的眼。嘴微微嘟著,似乎陷入了沈思。
    徐客秋想得入神,丝毫不曾察觉近在眼前的宁怀璟,居然连脸上异常的触感也不曾发现。
    客秋啊……原来也可以这样呆呆傻傻。宁怀璟在心里头由衷地感谢学堂里画卷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抿著嘴,屏气凝神,宁怀璟大半个身体都趴在宽大的书桌上,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执著笔,悄无声息地在徐客秋脸上这麽一横,再那麽一点。手腕几番微动,四撇猫须竟也有模有样。方要把另一边的一半也添上……
    “你干什麽?”徐客秋终於察觉有异,一双猫眼瞪得溜圆。
    “呃……”手才伸了一半,笔尖恰点上他的鼻,距离近得能看见他眼珠子里自己错愕的脸。宁怀璟咧开一嘴白牙,“闲来无事,为爱妻画眉。”
    眉是月牙似的弯,眼是繁星似的闪,一张笑容太阳似的光芒万丈,一把温柔嗓子……戏台子上小花旦似的清脆婉转……
    “噗……”锦袍上茶渍点点,门边的江晚樵端著茶盅,一脚刚迈进门,另一条腿刚抬了一半,收也不是,退也不是,“你们……继续……呃……画……画眉……”
    万事不以己悲不以物喜的江大少回去後,破天荒做了一夜噩梦。隔天转述给崔铭旭听,崔小公子眨眨眼,一拍大腿:“亏我走得早!”
    徐客秋一掌把他推下桌:“去!”
    宁怀璟自己先忍不住,坐在地上哈哈地笑。见徐客秋又要看书,一伸手,扯著他的袖子把徐客秋也捉了下来:“天热,地上凉快,你也来坐坐。”
    这邋遢样子若是被老侯爷见了,大概能气得拆了侯府。
    徐客秋挣扎,半推半就,带著半边画了猫须的脸终究还是坐到了他怀里。衣袖带倒了桌上的笔洗,一盆洗得墨黑的水兜头泼下,两人一身狼狈:“你干的好事!”
    宁怀璟可惜著方才没画完的四撇猫须:“乖,让我给你画完。”
    “滚!”往桌上一探,抓到一把毛笔,徐客秋随手就往面前扔。
    “好好好,不画,不画……”捉著他在桌上乱摸的手,宁怀璟赶紧把徐客秋抱紧,“快放下,砚台会砸死人的。”
    小野猫冷哼一声扭过头,宁怀璟搂著他席地而坐,两手绕过腰去握他的,手指一一插进指缝里,紧紧扣在一起:“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哼!”
    “唉……”
    “……”
    “我只道,把话说开以後,你就能对我好一点儿……”
    “我对你不好?”小野猫的尾巴又竖起来了。
    宁怀璟赶忙安抚:“好,你对我最好。不过……”
    “嗯?”
    “要是……”
    “什麽?”
    “让我画完我就告诉你。”
    “宁、怀、璟!”
    “要不这样也行……”捧过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再惋惜地摸摸那四道画得极好的墨痕,宁怀璟笑得像个孩子,“我真是喜欢你呀,客秋……”
    剩下的话隐没在了相叠的唇齿间。
    地上确实很凉,那人的胸膛却很热很热,热得发烫。徐客秋慢慢闭上眼睛,感受著那人自舌尖传来的情意。
    宁怀璟,你这个笨蛋!
    少夫人楚静蓉静静地在门边,而後转身悄然离去。
    再然後,时光过得飞快,不过一年之间,原本遥遥不可期的大考竟然就在眼前,当年才学渊博独步天下的太傅顾庭筠被抄家问斩,“小顾庭筠”崔铭旭结识了齐嘉。
    那是个傻气的孩子,虽然年纪与徐客秋等等相仿,却还宛如稚童般纯真,一笑就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脸上一边一个酒窝,粉嫩得叫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头去戳。这样的人,居然能好好地在虎狼之地的官场上存活著,不得不说是则天方奇谈。
    崔铭旭叫他傻子,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却又让齐嘉频繁出入自己的书房。心高气傲的崔小公子居然能忍受身边跟著这麽个人,不得不说也是则奇谈。
    江大少暗地里留心观察了他许久,道:“这个人……挺好玩儿的。”
    他们把他带去春风得意楼,纵横欢场的纨!子弟们冷眼看著他手足无措的局促模样。花娘们给他灌酒,套他说话,用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戏弄他。
    喝得满脸通红的小傻子憨憨地笑,大著舌头想要给自己辩解,却招来更多的酒杯和笑声,可怜得像只掉进虎|穴的兔子。
    徐客秋留心著崔铭旭,他一直自顾自伴在玉飘飘身侧说笑著,始终不曾回眸看过一眼被欺负得快要哭的小齐大人。
    “既然这样,又何苦把他带来?”给齐嘉灌酒是客秋先起的哄,如今反有些後悔。想欺负和欺负,毕竟是两码事。
    宁怀璟笑笑地拖过他的手:“你今晚看铭旭比看我还多。”
    小侯爷不是计较的人,小侯爷计较起来不是人。
    再次感叹,宁家列祖列宗到底得罪了哪一路神仙,得了这麽个丢脸的子孙。徐客秋不耐烦地要抽回手:“去!谁叫我没人家温柔贴心,都快钻到你宁小侯爷的心坎里去了。”
    “天底下,唯有如意姑娘待我最好,样样贴著我的心。”方才哄花娘开心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耳尖的他听了去。
    宁怀璟越发捉著他的手不肯放:“我这不是……”
    话没说完,徐客秋一甩袖子,转身去迎他那个叫小桃的红粉知己:“天底下,只有小桃对我最好,样样贴著我的心。”
    连声调都学得一模一样。花娘“咯咯”笑著骂徐小公子嘴甜。宁怀璟摇著头苦笑。
    “前头问斩的顾大人也是栽在这种事上。”将两人在角落里咬耳朵的亲昵场景尽收眼底,江晚樵对宁怀璟道,“凡事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宁怀璟点头:“我知道。”
    上青楼寻欢是为了掩人耳目,京中至今没有什麽“小侯爷原来喜欢男人”的风声,也是拜这所赐。只是……抱著明明不喜欢的人说著喜欢,听著喜欢的人对著旁人说喜欢,这样的滋味……著实苦涩。
    花娘们一阵高过一阵地笑,笑得小傻子面红耳赤,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她们问他,有没有定过亲,有没有喜欢的人。
    到了他们这岁数,是该好好想著成家立业了。
    徐客秋的眼光蓦然变得有些黯淡,宁怀璟也渐渐觉得笑不起来。只有江晚樵若无其事,悄悄碰了碰宁怀璟,示意他看不知何时回过头来的崔铭旭。
    小傻子没有娶过妻,没有定过亲。
    “乖,那……有喜欢的人没有?”
    齐嘉沈默了。
    举起筷子“叮──”地一声敲上杯沿,对著崔铭旭的方向,齐嘉缓缓绽出了笑容:“我不告诉你。”
    众人哗然。
    江晚樵一口热酒喷在徐客秋身上,徐客秋一把扑住了齐嘉:“再喂你两杯,我看你说不说!”
    宁怀璟知道,徐客秋有些失态了。
    这是扎在宁怀璟和徐客秋两人心底的刺,只因齐嘉的一句“我不告诉你”而隐隐作痛,不能告知於众人的情感,不能大白於天下的喜欢。
    曲终人散的时候,徐客秋揽著小桃走过宁怀璟身边。怀里同样搂著女人的宁怀璟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佯装因醉酒而脚步虚浮的徐客秋便停了下来:“我头痛。”
    小桃忙不迭招人送手巾来。
    宁怀璟趁机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纠缠的握法:“出门左拐,第三间房,我等你。”
    满楼上上下下都是喧哗得要将天上的仙人们惊醒的高笑声,把宁怀璟的低语掩盖得那麽模糊。徐客秋却听见了,自肩膀披泄而下的黑发下,嘴角就那样隐秘又开怀地勾了起来:“好。”
    小指紧紧地勾著小指,是个许诺。
    江晚樵先走一步不知带著他的佳人去了哪里,随著徐客秋出门,花娘们也纷纷散了。怀里的女人有些迫不及待,羞红著脸来拉他的衣襟:“小侯爷,今晚……奴家……”
    宁怀璟会意地点头:“我也期待得很。”
    起身走路时,脚步真的飘起来了,心肝一颤一颤的,被徐客秋刚才那一笑笑的。我的客秋啊……已经这麽会勾人了。
    出房时,宁怀璟又回首看了一眼,屋子里还剩下三个人。玉飘飘弹著琴,崔铭旭坐在桌边,身旁是齐嘉。喝得迷糊
天字二号房左拐第三间,就在曲折长廊的尽头。房门藏得隐秘,紧紧贴着墙角,门槛也窄,只是其余房间的一半宽幅,刚好够一人进出,若是喝酒迷了眼,脚步一滑便就这么错过去了。
    徐客秋来得早,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没拿酒杯,也没靠着一旁的床柱,端端正正的。偏又一身红衣,若再盖个红盖头,就是个等着良人来好好珍爱的新嫁娘。
    宁怀璟窃窃地遐想,窃窃地闷笑,一个箭步迈到他跟前,说书人口中的好色衙内般斜斜挑起嘴角:“小娘子好生漂亮哇。”
    徐客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