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by 苏芸





他明显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对底层社会的一切又过分清楚,没有哪一个下三烂的伎俩是他不了解、识不破的。他总是冷静沉稳,理智而不偏激,十分有耐心,通常来说,只有成长在幸福健全的家庭里才能形成这样的性格。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是怎么辗转来到香港,加入黑社会的? 
沈默并不是一个热衷与别人隐私的人,但这个中午,一个全身是迷的男人就坐在他对面,和他在一个盘子里夹菜吃,他并不奇怪自己突然对陈扬的过去好奇起来。 
陈扬没有注意到沈默在看自己。他吃饭的姿势很好看,极少有人在吃饭时姿势优雅但不显得做作。陈扬的一举一动都带一种潇洒的干练,唯独低下头时静止的一瞬间显得极其温柔,沈默装作不经意地看他,心里突然想起一本旧小说里的情景:一个女人坐在一个男人对面喝茶,那个男人心想,如果一辈子能对着这个人,看她喝一辈子茶,那就死而无憾了。 

“沈默。” 
被注视的人突然对自己说话,沈默突然微微吓了一跳。 
“沈默,公司说今天你休假。” 
“对,Fred给了我两天假。” 
“下午我有个应酬,陪我去一下可以么?” 
陈扬很随意地说出这句话,让沈默猛地吃了一惊。沈默长得讨人喜欢,非常擅长讨好女人,机敏懂事,处事得体,酒量好,又是明星,陈扬从前的时候也常带他去应酬,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从前陈扬永远都只会用陈述句,沈默也毫无怨言地答应,可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却突然征求起沈默的意见来。 
沈默唯一能做的回答,就是不置口否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陈扬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站起身来,“不愿意去也没关系,好好休息。” 
他走进洗手间,沈默目瞪口呆地盯着被关上的门,严重怀疑自己还在混沌的梦境里。 

“沈默,不要得寸进尺。” 
阿铭突然说话了,他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听起来像是一条蛇在吐着信子发出警告。果然,沈默回过头,阿铭正盯着自己,眼神凌厉得让他打了个冷颤。 
沈默突然觉得十分委屈,尽管他知道自己其实没什么可委屈的地方。 
“阿铭,我就是——”他还没说完,洗手间的门再次打开,沈默转过头飞快地改口,“扬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那副期待的神情让人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陪陈扬出去应酬是沈默人生最大的追求。 
陈扬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里带些许惊愕,但很快转化为一个温和的笑:“晚上。” 
三个人继续安静地吃饭,谁都一语不发,沈默却清楚地感觉到,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很快三个人都饱了,陈扬放下筷子,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抽烟。阿铭把剩下的菜处理掉,用流水哗哗地洗着用过的碗筷,沈默走过去想帮他的忙,却被他一句硬邦邦的“不用”弄得颇为尴尬。 
阿铭把洗干净的碗放回碗架上,把筷子滤净水,盘子和汤匙分门别类放到不同的盘子里,做完这一切,他笔挺的黑西装上竟然没沾到一点水渍。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了沈默一眼就走到阳台上去陪陈扬,那一眼让沈默感觉很不舒服。阿铭没有带着反感和敌意,甚至连一贯的淡漠也没有了,那个眼神里包含了某种东西,让沈默觉得迷惑,并且,份外沉重。 
和陈扬一起出门,沈默一向打扮得低调,绝不喧宾夺主。这一次他随便踩著运动鞋,很旧的牛仔裤,蓝白T恤,头发新剪短了,什麽造型都没弄,柔软的发尾泛著温柔的深栗色。 
 这种随意的样子并不怎麽引人注目,只是看起来显得十分年轻和干净。 
 银色的大奔太显眼,阿铭这次开出来的是辆奥迪,内部改造过,真皮座椅十分舒适。陈扬和沈默坐在後排,阿铭仍然充当司机,换挡得动作利落精准犹如机械。 
“扬哥,今天是见谁?” 
“马斐中,谈一下收购的事。” 
 马斐中这个人沈默稍微有些了解,四十多岁的香港人,大概十年前就来了北京发展,但据说他和香港的黑社会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北京开著几家高级宾馆和娱乐场所,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李梦昕和他吃过一顿饭,回来後大呼遇到色狼。沈默那时就觉得这个人没什麽档次──老实说,李梦昕并不是什麽让男人垂涎三尺的女人。 
  
 陈扬要收购的是家KTV,於是见面的地点也选在了那里。车开到半路,阿铭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利落地把车停在半路,用蓝牙接听电话。 
 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沈默并没注意听,只顾著轻声对陈扬说:“扬哥,这里不准停车。” 
 陈扬对他笑笑,不以为意。 
  
 果然阿铭刚挂了电话,就有交警过来敲了敲车窗,阿铭摇下车窗,说了声对不起,递了一个类似证件的本子给他。 
 交警接过本子翻了翻,露出有些迷惘的神色,过了三四秒他把本子还给阿铭,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看坐在後座的沈默和陈扬。 
 陈扬露出淡淡的微笑,语气温和而庄重,“这次是特殊情况,抱歉。你辛苦了。” 
 交警愣愣地点了点头,下不为例之类的话还未说出口,阿铭一踩油门,把他远远地抛在後面。 
 沈默问,“扬哥?” 
 陈扬叫了声阿铭,“给他看看。” 
 阿铭腾出一只手,把那个蓝皮的小本子递给沈默,沈默打开看了看,上面贴著阿铭的照片,职务一栏写著国家安全局委员。 
 公章是真的,证件也是真的,陈扬耐心地跟他解释:“国安局结构比较散,每个大单位都会设一个委员,阿铭户籍还在上海,所以把他挂在上海的一个机关了。有这个证件出门还是方便一点。” 
 沈默哦了一声,把证件还给阿铭,眼神复杂地望著这位隶属国安局的黑道成员。他只看得到阿铭的侧脸,但仅凭侧脸他就看出有些异样──阿铭原本木然的表情突然变得紧绷凝重了。 
 车绕了几个弯,在附近的一个胡同里停下,阿铭转过身看著陈扬,“扬哥,刚才大鹏打电话来,有一点事。” 
 沈默刚想自觉地下车,陈扬开口道,“不用避著他。” 
 阿铭的目光扫过沈默,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两秒,让他觉得十分尴尬和局促。他对陈扬帮派里的事情毫无兴趣,从认识陈扬起,他就极力避开这趟混水,但今天不知为什麽,陈扬却突然想让他也溅上一身泥了。 

“扬哥,码头出了点事情,大鹏查货的时候发现那批车里不干净。” 
沈默隐约知道那“不干净”是指夹带了违禁品,而那违禁品又多半是毒品一类。他偷瞄陈扬的脸色,後者仍然沈稳,但神色略显凝重。 
“多少?” 
“一公斤。” 
“到海关了麽?” 
“还没进港,大鹏扔到海里去了。” 
“好。”陈扬似乎很赞许手下的果断,“是谁干的?” 
“还不知道。” 
陈扬思索了几秒,“阿铭,你先去处理一下,不要手软。” 
  
 两个人简短的对话听得沈默心惊肉跳,阿铭点了点头就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沈默目送他消失在胡同口,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在陈扬叫他的时候,他还露出一个镇定自若的笑。 
“沈默,你有驾照吧?” 
“。。。有。” 
 沈默的确有驾照,但他会开的车仅限於无级变。他扫了一眼奥迪的换挡杆,十分心虚。 
陈扬见状,一语不发地下车,走到驾驶座坐好,对仍坐在原地的沈默说,“坐前面来。” 
沈默依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陈扬发动了车子,又冷不防甩给他一句,“安全带。” 
 於是沈默低头扣好安全带,车子低响几声,平稳地向前行驶。陈扬的车技很好,开车时动作十分娴熟,不同於阿铭的精准机械,陈扬就连开车都显得十分干练潇洒。他属於做什麽事都很专注的人,这会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薄削的嘴唇微微抿紧,那种神色让沈默突然觉得他很性感。 
“沈默。” 
“恩?” 
“手。” 
 沈默茫然地伸出左手,陈扬抬起右手将他的手按到手排挡上,两只手自然地交叠在了一起。 
“换挡不难的,你试一下。”陈扬的手握紧,沈默随著他的动作也抓紧了手柄,陈扬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温暖而有力。 
“中间是空挡,左上是一挡,左边是二挡,左下是三挡。右上是四挡,右是五挡,右下是倒挡。” 
 沈默琢磨了一下:“是个横著的王字形?” 
“对的,你试试看。” 
  
 陈扬用左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双眼仍然直视著前方,控制住车速让沈默一挡挡的换过来。两个人的手紧贴著,随著手柄颠簸滑动,沈默五挡换完,准确无误。 
“聪明。”陈扬侧过头,对沈默赞许地一笑,弯曲的眼睛下一片温柔的睫毛阴影。沈默手一滑切错了挡位,车闷响一声熄火了。 
 沈默瞬间感觉到自己脸一阵发烫,陈扬重新打著火,继续讲解换挡的技巧。 
 在讲解转速和离合器的同时,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沈默的左手上,不时随著换挡的动作而温柔地握紧。 
  马斐中要转手的KTV地段相当不错,装潢也很豪华,陈扬把车停到旁边的停车场,领著沈默上楼,来到走廊尽头的包厢。 
  包厢里很吵,但不是音乐的声音,宽敞的豪华包里坐了十几个人,正喝酒聊天闹得厉害。沈默被满屋的烟雾刺得眼睛痛,眯著眼睛扫了扫过屋子里的人,愕然发现还有其他几个艺人在场。 
  其中一个他刚巧认识,是从前合作过的女模特,最近风头正劲。两个人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她便转过头继续和身边的中年男人聊天。 
马斐中一见陈扬便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拥抱他一下,“扬哥,好久不见了,今天我们兄弟好好聚聚。” 
  陈扬淡淡地应对,两人寒暄了一阵,马斐中才看见陈扬身後的沈默,“呦,这不是沈默麽?久仰久仰啊。” 
  立刻有几个人望向沈默,眼神里什麽成分都有,原本坐在马斐中身边的是个万年不温不火的女演员,她盯著沈默的样子简直有些怨毒。 
  沈默和马斐中握了手,马斐中招呼他和陈扬坐下,然後就揽过那个女演员,毫不避讳地揉著她的腰。很多人似乎都认识陈扬,恭敬地和他说话喝酒,几个女艺人也全然没了矜持,大呼小叫地划拳劝酒,十分热闹。 
  惟有沈默一反常态地沈默,他脸上挂著标准的广告微笑,有人搭话时才说上几句,温和得体,但略微有些心不在焉。陈扬很快注意到他的反常,在说话的间隙里询问地望他一眼,沈默对他摇摇头,表情平静,眼神却很焦躁。 
  什麽事也没有,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应酬,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很正常。但沈默从进这个房间开始,就敏锐地感觉到氛围中有种古怪的东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很快让他焦躁起来。 
 沈默盯著马斐中,他正在和陈扬口沫横飞地交谈,两人谈论著这家KTV的设备和环境。陈扬端正地坐著,拿酒杯的姿势非常优雅好看,相比之下马斐中就显得有些猥琐,他不停在椅子上变换坐姿,一会摆弄著自己的领带夹,一会又去推动装冰块的玻璃盘。。。。四周的人渐渐显得面目可憎起来,穿西装的男人们把擦过汗的餐纸丢得满地都是,混杂在烟灰和垃圾中间,白得像坟墓上飘著的灵幡。 

 那种不安开始叫嚣,这豪华房间的暗处似乎潜伏著一条蛇,随时会无声无息地用毒液至人於死地。 
 陈扬突然回头叫他:“沈默。” 
“恩。” 
“去帮我买包烟。” 
 陈扬的外套口袋里还有一盒没拆封的大卫杜夫,他无非是看出了沈默的焦躁,借买烟让他出去透透气。沈默会意,感激地站起来,同时鬼使神差地悄悄把车钥匙抓进了手心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然而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他非这麽做不可。 
出门右拐有一个洗手间,沈默刚才喝了几杯酒,顺路进去解手。洗手间打扫的十分干净,地上很干爽,没有一般厕所令人反感的黏湿。沈默随意走到一个隔间里,冲水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些异样。 
 水流很小,拉线式的水箱发出闷闷的响声,似乎有什麽撞击了箱壁一下。沈默又拉了一次冲水的拉线,确认自己刚才确实遇到了一股阻力。 
 应当是水箱出了故障。沈默想离开,但是心脏突然狂乱地跳起来,那种闪电般的直觉再次一闪而过。他顾不上恶心,将纸篓倒扣过来,灵魂附体般地踩著纸篓将水箱盖子移开了一些。 
 他踮起脚,从缝隙里把手伸进去,仔细地摸索著,很快就摸到了某种固体。是挺大的一块,一碰发出沙沙的响声,外表柔软内里坚硬。 
 沈默费力地把它拿出来,放在眼前端详著。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重物,被防水塑料布厚厚地包裹了许多层。塑料布是半透明的,尽管包了很多层,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