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by 苏芸





 在那个短暂的拥抱和吻里,他碰触到陈扬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以为的要深厚牢固,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欣喜若狂。在不知不觉里,他对於陈扬的情感,也到达了一个他未曾料及的程度,他碰触到陈扬对他的感情,不管那仅仅是喜欢,还是别的什麽,都如同爱情一样,已经深入骨髓。 
 他不能不觉得震惊,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在冷风中呆坐著,慢慢消化著这个从天而降的结论,他像被雷劈中一样迟钝地疼痛著,连有人走近他的车都没有察觉。 
 与其说是看到,慢慢消化著这个从天而降的结论,不如说是沈默感觉到了异样,他扭头看到车旁边站著的黑衣青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恐惧。那个人凑过来,嘴里含糊地说著问时间或是问路的话,沈默伸手就去拧车钥匙,狠命地踩著油门,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个人猛地举起一只喷雾剂似的东西按动,沈默看到的最後画面,就是黑夜中扑面而来的细细白雾。 
  
 疼痛。 
 在黑暗里唯一鲜明的就是疼痛,手腕和脚踝都有鲜明的束缚感,仿佛是被绳索捆住了。沈默动了动剧痛的头,却又马上停止了动作──他记起了那道雾、那个黑夜和那个人,他本能地克制住睁开眼睛的欲望,佯装做没醒,仔细倾听著房间里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之所以知道是在房间里,是因为话语比在野外时要响亮清晰,他本能地克制住睁开眼睛的欲望,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沈默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老刀,这小子怎麽还不醒?不是出问题了吧?” 
“没事,这迷|药用过很多次的,从来没出过事。”略微苍老点的声音,应该是四十上下的男人,声音很陌生的。 
“靠,他要是死了,我还不如一下敲死他。你说他身价值多少钱?几亿?他好像挺火的。” 
 中年男子的嗤笑声,“你当你绑的是周杰伦?几亿?” 
“多少钱也不该是我们拿的。”年轻男子低声嘟囔著,沈默终於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弄晕了他的人。 
 他被绑架了。 
  
 剧烈的头痛里,沈默还是艰难地思考著──是谁绑架了他,又为什麽绑架要绑架他?娱乐圈里遭遇绑架的明星并不少,大多数却不是为了钱,而是和人结了仇。 
 自己有什麽仇人麽?剧烈的头痛里,想不出来,他行事一向低调稳妥,从不树敌,到底是谁冒著风险大费周章地绑架他? 
 有胆子绑架明星的不会是普通人,以前的几起绑架都多少和黑帮有些关系。自己接触过多少黑帮的人? 
 他想了很久,得出了一个结论,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沈──除了陈扬、阿铭和林勇,他几乎没和那些黑道人士有过接触。那麽这一次,绑架他的人── 
“老刀,”仍然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要不要把他弄起来?” 
“先别管他,我去给江越打个电话。” 
 然後是脚步声和关门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似乎是老刀隔著一道门正在打电话。江越,沈默在心里咀嚼著这个名字,这个人是谁? 
  
 耳朵贴在地面上,所以对声音格外敏感,年轻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有好几次都走过沈默身边,沈默的心怦怦乱跳著,冷不防背部却重重地疼了一下──年轻人在百无聊赖里伸腿踢了他一脚。 
沈默忍住疼,僵硬著身体不敢动弹,然而被这麽一踢,他猛然想起江越是谁了──受林建章指使,在监狱里刁难关远的,就是这个人。 

 但主谋不会是他,沈默的思绪在恐惧里转得飞快,能被林建章指示、又会进监狱的人,即使能当犯人头子,也绝不会是什麽了不起的角色。江越知道自己和关远的事,多半也知道自己和陈扬的关系,毕竟他和陈扬的事很多人都知道,这一次绑架他,多半还是冲著陈扬? 
 他来不及细想,门已经被推开,老刀走进来,沈声说,“小五,把他弄起来,他们给陈扬打过招呼了,陈扬要和他说话。” 
 沈默心里一紧──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他来还不及仔细想,年轻人加重了的脚步声就向他逐渐靠拢,其间还夹杂著晃动的水声。沈默心里惊叫一声,下一秒,一大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那声尖叫憋在喉咙口里,变成了寒战的咯咯声。 
 他被迫睁开眼睛,甩了甩脸上的水,水不干净,带著一股酸臭味,让他寒冷里又泛起一阵恶心。然而沈默仍然没忘了装出一副初醒的迷惘样,用惶恐空茫的眼神扫视了四周,最後才把目光定格在那个年轻人脸上。 
 他的确在一个房间里,似乎是废旧的老式楼房,没有窗子,灰败的地板和墙壁,不大的屋子里乱糟糟地堆著山一样高的光碟,像是用来存放货物的房子。那个年轻人弯下腰抓起他的头发,仿佛是为了确认他醒来似的,狠命地扯了扯,沈默发出一声吃痛的呻吟,中年人也弯下腰来,把一只手机放在他左脸旁边。 
“说话。” 
 年轻人抓著他头发的手更用力了,沈默挣扎两下,但手脚都被紧绑著动弹不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来,“说什麽?” 
“沈默?” 
 声音不是从头顶传来的,而是发自耳畔,沈默愣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是那只手机。 
“沈默,说话。” 
 陈扬的声音不再沈稳了,沈默头一次听到他这麽焦灼的语气,年轻人加重了手里的力气,沈默的眼睛在疼痛里,微微发热。 


50 

“是我。”沈默轻声说,不让声音显出异样,“你──” 
 後面的话没能说完,中年人立刻把电话移开,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轰炸机飞过似的耳鸣里,他隐约听见中年人说话的声音,“确认了吧?我们大哥也是不得已,非得用这种方法才请得动你。你肯不肯赏脸,那就是你的事了。” 
 陈扬不知道说了什麽,中年人立刻冷笑一声,“陈扬,我们大哥只招待你一个人,要是领些不相干的人来,我们就只能招待你这朋友了。” 
 沈默不自觉地支起身体,等著陈扬的回答,然而中年人很快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一脸怪异地盯著话机。 
“老刀,”小五凑过去,“陈扬怎麽说?去还是不去?” 
“他什麽也没说。”老刀啪地合上手机,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直接挂了。” 
“靠。” 
“陈扬还挺贼的,”老刀阴冷地笑一下,“他恐怕是知道了,唐哥这次不是想要那块地,是想要他的命。” 
“那──”小五没说话,扫了地上的沈默一眼,老刀会意,指了指门外,示意他出去说。 
  
 两个人走出门去,隔壁的房间响起压低了的说话声,沈默仰面躺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心里一片阴寒。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钱,或者其他的,那都不可怕,然而对方指定了想要陈扬死,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老刀和小五并不忌讳让自己看见他们的脸,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怕自己泄露出去──因为只要解决了陈扬,他肯定也会被顺带著解决掉。 
 太狗血的桥段让沈默在恐惧里觉得可笑,他们凭什麽觉得陈扬会只身前往,给他们当筛子?──对了,他们刚才说到唐哥,还说到类似土地争端之类的,如此看来,那个唐哥似乎是和陈扬有很大的仇怨,而陈扬本人并不知道。他们希望陈扬仅把这当成一次普通的谈判,而不是一次谋杀,然後等到陈扬一到──沈默抽搐似地打了个寒战。 
 千万别去,沈默在心里默念著,陈扬千万别去,千万别去。 
 他不仅是在担心陈扬,他也是在担心著他自己,他知道,如果陈扬上当,真的冒险前往,那麽他们两个都必死无疑。而如果陈扬不去,尽管绑架他的人多半也会把自己杀了,但在一定时间里,他们总还该抱著希望,暂时留自己一条命。 
 能有多久呢?一周?三天?一天?沈默在冰冷粗糙的地上蜷起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著。他该怎麽办?等陈扬找到他?不可能的,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陈扬不可能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能把希望放在陈扬身上。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想办法逃脱,赶在他们要杀自己之前──但是怎麽逃? 
 他打量著四周,灰突突的四面墙和地板,不大的房间,靠墙堆著许多光碟,似乎是盗版碟的库房。房间里没有窗,只连著三扇门,防盗门被从里面加了一道锁,没有钥匙绝不能打开,一扇似乎是卫生间或浴室,另一扇就通往老刀和小五所在的那个房间。沈默正想著,门突然被推开,老刀先走进来,小五跟在他身後,不住地跺著脚。 
“真他妈冷。”小五嘴里嘟囔著,“冻死了。” 
 现在是十二月,沈默所在的房间并不冷,暖气很足,至少有二十五度,小五喊冷,那就说明刚才的房间里没有暖气──也就是说,那是阳台? 
 他得到阳台去。 
 沈默不著痕迹地移动著身体,被捆的时间太长,手都麻木了,但他还是设法抓住了一张没加封套的光盘。老刀和小五沈默著抽烟,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沈默猛地向後一撞,码得很高的光盘山崩一样坍塌,沈默趁机用力把那张光盘在地上别了一下,清脆的碎裂声给淹没在坍塌的巨响里。 
  
 老刀和小五警觉地抬起头来,小五丢掉烟头走过来,恶狠狠地踢了沈默几脚,沈默躲闪著,趁机将两块不大的光盘碎片紧紧握在手里,然後用身体将剩下的推进光盘堆里去。小五恶狠狠地踢了一阵,终於像是踢累了,收住了脚。 
“你给我老实点。” 
 沈默埋下头,要装出恐惧一点都不难,他只要不刻意掩饰就可以了。他把自己埋在光碟堆里,筛糠似地抖动著,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他试了几次,终於照出最理想的方法把自己的牙齿弄得咯咯响,於是牙齿撞击声、抽泣声、因颤抖引起的光盘摩擦撞击声,连沈默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心烦意乱。果然过了没多久,浮躁的小五就忍受不了,沈默被抓著领口拎起来,小五劈劈啪啪地骟了他几个耳光,沈默被打得晕头转向,却仍不忘了抓紧手心的光盘碎片。 
 小五恶狠狠地扔开他,沈默的嘴里涌出一股浓厚的血味来,他放开嗓子哭了一声,又觉得太过夸张,於是改成憋在嗓子里的呜咽。小五愈发愤怒,沈默被重重摔在地上,抬脚又想踢,老刀上前来拉住他,“行了,再打打死了。” 
“反正都他妈要死。”小五淬一口在沈默脸上,“真他妈恶心。” 
 沈默把声音放开一点,哭得更加厉害,抖动也加大了幅度,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求求你们,别杀我”之类的话,最後终於连老刀也受不了了,一脚踢在他的嘴上。 
 “闭嘴!” 
  沈默吐出一口血来,故意猛烈地抽搐起来,小五弯下腰来,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撞去,沈默被撞了几下,几乎昏厥,老刀总算及时阻止住小五,“现在还得留著他。” 
  
  闹腾了一番,小五终於被沈默吵得受不了,老刀铁青著脸把沈默拖到了阳台。沈默心里狂喜,却还装出惊恐的样子,一边偷偷地打量著阳台的环境──整个阳台就只有一扇窗,很高,但足够沈默穿过。沈默收敛住心中的喜悦,在冷风里怯懦地抽泣,竭力装出惊恐万分的样子,老刀看守了他一会,终於半掩上门,走回房间里和小五低声说著什麽。 
  沈默慢慢地移动著,退到墙边,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把一块碎片捏住,满满地反手划著手腕上的绳索。碎片太短,他的手弯曲成一个诡异的锐角,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手掌似乎还在流血,他狠命地划著,很快一块碎片变钝,他换上另外一片。 
  沈默一边划著,一边继续发出抽泣声,手腕上绑得是晒衣服的塑料绳,不粗但很坚韧,绳子似乎是有些松动了,於是沈默放慢了划割的速度,从门缝里观察著老刀和小五。 
  老刀和小五说了句什麽,就向阳台走来,沈默立刻又瘫软在地上,用惊恐地眼神盯著他,失禁似地淌著眼泪,老刀瞥了他一眼,带上门,和小五交代了几句,拿出钥匙打开防盗门,走了出去。等门关上後,小五立即去把明锁锁好,沈默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小五把钥匙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他不可能拿得到钥匙。沈默抬头望望开在一人高处的窗户,发现屋子里没有任何给他垫脚的东西。他踟躇了一会,小五却推门进来,抬腿是一脚,沈默紧紧靠著墙,光碟碎片却脱了手。 
  小五似乎并没发现异样,径自回屋子里去了,沈默动了动手腕──绳子真的松动了。 
  他不敢再动,背靠著墙紧张地盯著屋内的小五,不知过了多久,小五终於拉开卫生间的门──沈默猜对了,那真的是卫生间──走了进去。 
   
  沈默的心狂跳起来,狠狠地挣扎了几下,藕断丝连的绳子终於彻底的断了,他伸出麻木的手,用最快的速度解开脚上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