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






  顾惜朝冷哼一声,说:“你说服不了我的,我生的就是个样子,做得便是这种事情,别人的事与我何干,我怎样又与别人何干?再说,你们那所谓的正道,可会放过我?”

  戚少商却皱眉反问:“你是因为这个不肯看大夫?”

  顾惜朝也皱眉,不耐地问:“什么?”

  戚少商问:“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在我这里?”

  顾惜朝听后怔了一下,而后觉得好笑,也便真的笑了出来,便低下头,不说话。戚少商也不再说话,却在心里想,顾惜朝既然说不通,明日直接请个大夫好了,反正他在楼里也跑不掉,便也只是笑笑。

  顾惜朝看着手中的消息,突然问:“林小小呢?”

  戚少商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谁?”

  顾惜朝站起身来:“林小小,卫无方的药童,今年十九岁,卫无方去哪儿都带着他,算是他的关门弟子。”

  戚少接过那封信,上下看了一遍,转身走了出去,边走这对他说:“你注意身体。”

  顾惜朝等他走的没影了,才关上门,撇撇嘴,自言自语地说:“关心别人,不如先关心你自己吧。”想到戚少商方才那个样子,忍不住轻哼一声,又笑出来。

  戚少商通知了杨无邪,自己亲自去了一趟六扇门,他没有找无情,却去找了追命。尽管他有很多事情想找无情问个清楚,却不能白日里明着找他,他们暗中自然还是有通信,却不能说得十分明白。现在他找追命,一是追命是南方总捕头,卫大夫这一趟走的是江南,追命对那一段的人脉当更为熟悉;二来,追命轻功好,走得快,方便联络铁手;何况追命自然会与无情商讨这件事。

  追命听了他的说明,立刻笑着同意,接着问:“顾惜朝在你那边如何?”

  戚少商沉默半晌,追命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最终戚少商还是如实地将顾惜朝的近况告诉他。这次他去通知铁手,也应该说针顾惜朝的详情告之。

  追命听着,同时打量着戚少商,他说话时沉稳,不夹杂个人情绪,但是眼神中却透有几分担忧,他不是担忧顾惜朝会害金风细雨楼,却担忧着顾惜朝的身体和前途。

  追命突然问:“你不怕?”戚少商顿了一顿,追命接着说:“你不怕顾惜朝再算你一次,再杀你一次?你不怕这卫大夫的事情,根本就是他搞得鬼?”

  戚少商没有立即说话,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而后一笑:“我不怕,楼里也担心这件事,本就防着他,至于我,我倒是不觉得。”他考虑了一下,才慢慢道:“不觉得,他有这个心思。”

  追命笑了笑,一拍他的肩:“也许,人会改变的,有希望,总是好事。”说着,他神色一肃:“但也不要放松警惕,尤其皇上对蔡京也有了松动,他起来后第一个就要对付你了。”

  戚少商点点头,明白这不公是追命的意思,也是无情的警告。他笑着挥挥手,向来路走去。追命看着他的身影,不由也笑了笑,比起当年在六扇门,那个勤快却也有些沉默的戚少商,现在的他多了几分向上的希望。

  他自语道:“希望大师兄的决定,对这两个人都有好处。”


  杨无邪住在戚少商下首听着发梦二党说着近日漕运上劫了蔡京的红货,又如何拉下六贼之一梁师成的几员大将,心里却想着戚少商最近脸色越发严峻了。

  这时孙鱼拉拉他,轻声问:“楼主脸色很差,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杨无邪摇摇头,没有答话。孙鱼是观察力仅次于他的人,他发现戚少商最近神色不对还算正常,幸是他发现了,若是别人发现了,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一向乐观的戚楼主何以有些愁眉不展。

  对于杨无邪来讲,金风细雨楼与楼主同样重要,他历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四任楼主,除去苏梦枕有长年情谊难以评说外,戚少商是几位楼主中,他相当欣赏的一位。他有能力守护金风细雨楼,同时也有能力将楼里带向更高的地方。同时戚少商的脾气谦和,能冲锋也能隐忍,对楼里的人来说,是十分让人信得过的人,让人也愿意辅佐他,同他一起冲锋。

  所以,他不能将顾惜朝在楼里的事让太多人知道,即使是孙鱼。顾惜朝太危险,他不但如白愁飞一样对楼里的前途有危险,更重要的是,他是极少数的能动摇戚少商的人。尽管戚少商还没有发现,或者不肯承认。

  杨无邪不能让风雨楼再别奸人渗入,也不能让戚少商被动向不明的人动摇。无论这两项哪一个发生,都是牵一动百,无法承受。他听着各方的报告,心里却在想,要不要下手,要不要取顾惜朝的性命。这个人,对戚少商的重要性还不知道有多强,是不是应该在戚少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或者说还没有被他影响更深的时候,将他杀掉?要不要?

  戚少商此时询问性地看他,他便总结地汇总了一些楼里这一段时间的事情,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担心。

  戚少商推开房门的时候,顾惜朝还在午睡,这个习惯是最近让他给“逼”出来的,回身轻轻关门,戚少商心中自嘲,何时开始,他戚少商竟然要关心顾惜朝到这种程度?

  那日从六扇门回去,他便去“名利圈”请了高飞,树大夫在苏梦枕一役中已殁,现在朝中的供奉是其弟树大风,但这位御医意向不明,与蔡党来往过密,这件事,他不想让未知前途的人知道。“名利圈”虽杂,但毕竟高飞算是白道的人,也晓大义,即使有一天,他知道这个人是顾惜朝,也会为了势力均衡而保持沉默。

  他请大夫回去,自然惹恼了顾惜朝,他不知是不想与他在外人面前起争执,还是不愿别人知道他禁于风雨楼,只是觉了脸不说话。

  高飞诊断后对他说,这人三年前受重创之后,心脉受损,未及时调养,固成旧疾,再加上用药偏失,应该尽量少用功,少动气,少喝酒。简单而言,只能好好养,方有可能恢复。将高飞送出门后,高飞又低声说:他身上用的那贴药,用时太久,已成积毒,要起出来不容易,而且,看病他虽在行,药理毒性却仍欠火候,他也不知道那些用药世家的底。临走时仍对他说抱歉。

  回到房间中,顾惜朝冷哼一声,还没待说话,戚少商竟抢先一步,喝了一声:“闭嘴。”顾惜朝吃了一惊,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戚少商呼了口气,喝杯茶,压压气,才问:“你不舒服有一段时间了吧?”

  顾惜朝低下头,抿住唇,却不说话,放在膝上的手微颤。之后无论戚少商怎么问,他也不肯说话。

  戚少商突然发现,他拿顾惜朝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不肯说话,他是无法让他开口的。他甚至不肯接受别人的一点照顾和好意,尤其这个是戚少商。顾惜朝不能算是他的朋友,甚至他们是敌人,戚少商不能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样,关心甚至打个玩笑,打混过去。

  戚少商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强制”,强制他按时休息,按时吃药,顾惜朝虽然觉得别扭,脸色也不好,不过对着戚少商同样很差的脸色,倒是听话。

  轻声走到他榻前,他仍是睡着的。戚少商轻吁口气,其实顾惜朝平日里总是戒心十分重,所以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醒。倒是难为他这近一个月,与自己共处一室,还能睡得安稳。

  在床边坐下,戚少商看着他,这几天总是照顾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真正地看过这个人了。那个时候,他们互相仇视,互相追杀,有时即使面对面,一个也看天,一个看向别处,就是不肯看对方。那些深仇,让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能平静。

  记忆中的他总是那样干净,整齐,却满腹心事。他一直想顾惜朝是一个十分有目标的人,他一直想飞黄腾达,想追权逐势。但是,这么久之后,从想起来,他想,也许他错了。这个人,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即使他手上沾满鲜血,他踏过的路是尸骨堆成,他仍是不能停止。即使得到万人敬仰,他依旧空茫。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那份权,那点势,只是想要的一种满足!

  每一次见顾惜朝,他都觉得,他只是个单薄的书生,但他单人匹马,独闯虎|穴。不知他是倔强不肯认输,还是真的胸有成竹。戚少商看着他安静的睡脸,苦笑,即使到现在,他也不认为他有做错什么,也不肯认输,他一直认为,他只是计算失误。

  其实,他要不是那么倔强,不那么死不低头,也许,当年他想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他也不会这么迷茫。

  迷茫!这是他与顾惜朝重逢后,想到的最多的一个词,他总是那样,看着什么。当他不去照顾那些药草,不看那些书,也不说话时,他便不知道在想什么了。他曾想,也许这个人也许在想过往,也许在盘算。可是,这几日,他总是认真地盯着他看,便觉得这个人,其实什么都没想。

  你让一个过去已逝,未来无期的人想什么呢?

  那双在算计时闪着光,甚至透着几分兴奋的眼睛;那张当年总是有些飞扬得意的脸上,在睡着的时候,如此苍白、透明。但他醒着时,在这张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遭遇到的某种痛苦。他甚至想,顾惜朝根本不在乎他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再活下去。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那条命是晚晴的血换回来的,所以,他不能轻易去死;也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已经没有“别人”去想了,所以,他也没有特别大的活着的愿望。

  可是,戚少商心中叹气,他一直有一个突兀的念头:他其实根本不想让顾惜朝死。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

  突然,顾惜朝张口问:“大当家,你看够了没?”



  顾惜朝醒了有一会儿,他本想等等,却没想到戚少商一坐便不走了。

  在很多时候,顾惜朝是很沉得住气的,但这种沉着,在戚少商面前常常荡然无存。所以,他开口了。

  戚少商在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心中忍不住苦笑,他觉得方才那一些相法根本只是他的幻觉,只是他仍心存着侥幸。这个人,一睁眼,黑白分明,却根本看不透。

  顾惜朝看了看他,正想起身,戚少商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沉声说:“先别急着起,头上都是汗,再着凉了。”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戚少商却毫不让步,他便冷冷一笑:“戚少商,我借住你金风细雨楼,不是代表我什么都要听你的。”

  戚少商递过他的外褂,盯着他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你不能不注意自己。”

  顾惜朝披上衣服,轻哼一声:“我注意不注意自己,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何必如此讲大义,你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吧。”

  戚少商起身倒杯茶给他,笑了笑:“你就当我付出这么多,不愿轻易放弃,否则便全盘皆输。”

  顾惜朝靠坐起来,笑得淡漠:“可惜你这盘局从一开始便不会赢,就算我侥幸不死,我也不会感激你,也不会像你门外那些人一样,为你击鼓抗敌。”

  戚少商摆摆手,不在意地坐下:“哪敢劳烦顾公子做这种事,你对我楼里高抬贵手,我便松口气了。”

  顾惜朝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听到戚少商似是玩笑,又似警告,却又有几分担心的语气,反倒让他觉得几分得意。即使当年那一局是他输了,但那种真实地赢过戚少商的感觉,确实让他怀念。

  戚少商看他露出那种神情,便抿抿唇,对于顾惜朝,他已懒得生气,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他只是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顾惜朝突然似自语般说:“如果穆鸠平知道你不但没杀我,还请了大夫为了延命,他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戚少商脸色一沉,冷冷道:“你少去惹他。”顿了一上,他突然正色说:“你自己小心点,在这楼里也一样。”

  顾惜朝正在清理床榻,听到这里,手上停住,转过身看他。当年那种落拓、凄壮、悲愤的愁容,在现在的戚楼主身上,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一种谦和、睿智、乐观的神色。大多数人在看到戚少商都会觉得他胸有成竹,钦佩他临危不乱,进而安下心来,与他进退。

  可此时的戚少商都有些犹豫,他进退两难,即不想让生死相随的兄弟失望,却也不想让过去的死敌受伤。

  顾惜朝低头一笑,拂开长衫,坐在戚少商对面,伸手泡了一壶新茶,才含笑问:“你那位军师终于决定,即使不惜惹恼你,也要将我这个祸害,除之而后快。”

  戚少商回想到方才楼里聚会时,杨无邪那即轻又快,一闪而过的杀气,让他警觉。那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