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
追命等人也不追,由他去了。
顾惜朝深深吸口气,推开戚少商的手,目光扫过一应人,最后落在铁手脸上,冷冷一笑道:“好久不见,各位一向可好。今日各位齐集此间,莫非是冲顾某而来?”
穆鸠平红了眼道:“不错,我们今天来就是杀你。”提枪就刺。
顾惜朝负手背后,眼望窗外,不闪不避,全不将他放在眼中。
“老八?你干什么?”戚少商抓住穆鸠平的枪怒道。
“大当家的,以前你不让我杀他,他现在又出来害人,你还不让我杀他。不行,我要替红袍姐报仇。”下了死力挣枪。
“老八,你冷静点。”戚少商一掌拍在穆鸠平肩头,将他推出三尺开外。
铁手对顾惜朝道:“今日我们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另有要事。”眼光瞥到顾惜朝被血染红的左肩,想起晚晴,不觉心中微微一痛,道,“你也受了伤,先休息一会。”
他掏出一瓶金创药塞进顾惜朝手中,回头叫戚少商,道:“少商,我们出去,让顾公子休息。”
戚少商自见了小元,和穆鸠平要报仇的态度,心下混乱已极,牵起前仇旧恨,不知该如何面对顾惜朝。这时听铁手唤他,看也不看顾惜朝一眼,转身走了出去。穆鸠平恨恨瞪他一眼,吐口吐沫,也跟了出去。
待庙里没了人,顾惜朝伸手看看药瓶子,眼中神色黯了下去。随手将金创药远远抛到墙角,自去神案旁拂开衣摆坐下。
铁手等人在庙外生了一堆火,六人围火坐下。隔着火堆,戚少商见息红泪容貌依旧秀美无筹,剪水般的眸光时不时瞟向自己,映着红红的火光,越增娇媚。赫连紧紧贴在他身边。虽两人已成婚,但此时看去,仍仿佛未婚时一般别扭。
戚少商不禁微微一笑,赫连瞪了他一眼。
戚少商摇摇头,问铁手道:“铁兄此来,到底有何要事。”
铁手用木棍拨一下火道:“我来江南之前,师父曾找我去了一次。他让我转告你,他嘱咐你的事,要加紧进行。”
戚少商闷闷的点头:“此事神候信中已经提及,我知道。”
铁手道:“师父还和我说了另一件事。”
追命问道:“什么事?”
“九王爷已经秘密离京,来到杭州。”
“九王爷?”赫连怪道,“他不是平时只喜欢声色犬马,从来胸无大志么?大臣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离京来杭,神候为何紧张?”
铁手摇头道:“九王爷不是普通人,他平日里花天酒地,乃是他的韬光养晦之术。师父说九王爷此人龙骧虎步,其志不在小。自傅宗书败落后,皇上觉得上阵兄弟兵,将原属黄金鳞调度的兵马全部交由九王爷统驭……”
“难道,神候觉得,九王有谋反之意。”赫连又问。
戚少商心想,难道他便是神候和见性口中所言的不轨之臣?
追命摇头道:“没有证据,师父不会胡乱定论。但是,若那九王果有谋反之意,我们必得要找出他谋反的证据,将他的阴谋一举揭破。”
“可这与顾惜朝有何关系?他藏身于杭州府,早已远离江湖,虽为府尹办事,也只是刀笔文隶,做点案卷之事,九王会和他有何牵连?”
铁手摇头道:“这其中头绪纷繁,我也不清楚。只是师父吩咐,叫你务必将顾惜朝带回京城。还有,他吩咐之事,必须完成。”
追命道:“不知顾惜朝藏身杭州的事如何被传出去,现在他的仇家纷纷寻上门来,我们要将他带回京,怕真不是容易之事。”
三人皱眉不语,各想心事。
息红泪不知何时又抱了一捆柴禾来,道:“天快亮了,你们几个休息一会吧。”
铁手点头道:“也罢,先小睡一会,我来值夜。等天亮了,先带顾惜朝回杭州府再作计较。”
一天折腾下来,戚少商也感疲倦,于是倚了树闭目调息,真气运行三周天后,不觉沉沉睡去。等睁开眼,天已微明,揉揉眼正要起来,一件雪貂裘从身上滑下。他一怔,捡起来,恰撞上息红泪情深如许的目光。暗暗叹口气,走过去问道:“这是你的?”
息红泪点点头。
“谢谢。”他压低声道,将雪貂裘披到息红泪肩上。
息红泪道:“铁手大哥也睡了,我看着,你不如再歇会。”
戚少商摇摇头,看一眼兀自睡着的铁手、追命等人,柔声道:“我来看着,你也歇会。”
息红泪脸含羞涩,微微点下头,道:“我煮了肉羹,你喝一碗吧。”她也不知从哪拿出碗勺来,走到火堆前。
火上架了一只锅,扑扑正冒着热香。
息红泪满满盛了一碗汤端给他,戚少商伸手去接,碰到息红泪细长的纤指。心中一动,抬眼看她,只见她粉腮带笑,微含羞涩,直如当年苦等他时的息红泪一模一样。想起两人过往情意,又长长叹口气。接过肉羹问道:“顾惜朝呢?可有出来过?”
息红泪摇头道:“不曾出来,也没有动静。铁手和我去看过几次,他在里面睡着呢。”
戚少商点点头,道:“你也睡罢,我去看一下。”端着肉羹走进庙里去。
借着微明的天光可以看到顾惜朝倚着神案,倦住身子坐在墙边,头低垂着看不见他面容。戚少商走近前唤他:“顾惜朝,醒醒,吃点东西。”
却没有反应。戚少商提高了声音,那人仍是一动不动。戚少商奇怪,伸手去推他,谁知顾惜朝顺了他手软软倒在地下。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竟是早已晕了过去。
月明千里--10(我说有豆腐你们信不信?)
10
戚少商仿佛被什么一下掏空了心,迟疑好久才敢伸出手去,凑到顾惜朝鼻下,半天方感到一丝微弱的呼吸。
“当”一声,他把碗扔到地上,扶起顾惜朝,拥在怀里。他身子冷得象冰,没有一丝活的气息,虽然可以感觉到极微弱的脉博,但仿佛随时会断绝。
他愤怒的看到墙角的金创药,为什么这样折磨他自己,难道凭此就可以同时折磨到自己吗?用力按一下他的人中,顾惜朝低低哼一声,却没有醒来的迹象。戚少商愤怒的将手按上他胸前“膻中|穴”,正待运气,却觉得他心口处烫得不同寻常。
周身寒冷如冰,心口处却滚烫,徒手摸上去已极不舒服,而顾惜朝身受此两种差绝的温度,其苦处自不待言。
戚少商心下暗凛,收回神智,明白这绝不是普通伤势。细看顾惜朝身上只有左肩一处伤。于是拥紧他身子,右手解开他衣襟,露出左肩。
微薄的天光下,顾惜朝瘦削的肩头乌黑一片,戚少商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被剑刺伤后流出的血干涸在伤口周围,暗红映着乌黑,呈现极其诡异可怖的色彩。
戚少商不知道顾惜朝中的是哪种毒,混乱的脑子里最后能理出的条理只有:小元。
拉拢顾惜朝衣衫,一把将他抱起,冲出庙外。
铁手等人已经醒来,见他抱着顾惜朝冲出来,神情张惶愤怒,都感诧异。铁手拦住他道:“出什么事了?”
戚少商道:“我没时间和你们解释。”闪过铁手提气急奔,眼前白影一晃,却又被追命拦住。
“戚大哥,你怎么了?顾惜朝又出了什么事?”
“他中了奇毒,我现在带他去找解药。”
“大当家,”穆鸠平从旁抢至,“我不能让你去。”
“老八……”戚少商一声大喝仿如平地惊雷。穆鸠平心一哆索,一横枪,愤声道:“大当家的,这顾惜朝中毒是他自作孽,要我说,他这毒中得好,是红袍姐,劳二哥他们在天有灵。你不帮兄弟们报仇,现在老天替他们报仇,你难道要拦着?”
“老八……”
“大当家的,虽然现在你不在连云寨,但我穆老八仍一直拿你当兄弟们的大当家。”他“扑嗵”跪到地下,梗直的声音里已含了些微哭音,“大当家的,你想想勾四哥,小孟,想想他们。”使尽浑身气力吼道,“我求你,让兄弟们闭眼吧。”
对戚少商来说,即使泰山崩落也不会让他更为动容。低头看怀里昏迷的人,情仇爱恨,一时全部纠葛上心头。他苍白的唇色映在眼里如此触目惊心,手不觉紧了紧。
沙哑着嗓子,他的声音很低:“老八……抱歉……”
穆鸠平抬起头,一阵风晃过脸庞,有什么东西又热又凉,滑过嘴角。
“大当家的……”爆吼着他跳起身。
不甘,杀了他也不可能甘心,那些死去的兄弟也不会甘心。天天夜里,见到红袍无法合上的双眼。他们都不甘心。
“老八,”铁手拉住他,叹道,“让他去罢。”
“你为什么拦着我?”穆鸠平一拳击向铁手。
铁手不避不让,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拳。良久,无奈道:“顾惜朝现在还不能死,陈府的血案,大宋的命运,都在他手中。”
“戚大哥!”追命一直追出数十里,才赶上戚少商,正要去拉他。
“呼”一声,剑风迎面劈来,追命脚尖轻点,向后掠开三尺。
戚少商红了眼,长剑指住他,厉声道:“追命,不要逼我。”
追命张张嘴,最终叹口气,取出一只小瓶道:“这里面有三颗师傅自制的丹药,服下去,可以治内伤解百毒,虽然不一定解得了他身上的毒,但至少可以暂时抑制毒性。”扬手将小瓶抛了过去。
戚少商接住,心下百感交集,半晌道:“追命,谢谢。”
追命笑笑道:“兄弟嘛,不用道谢。我回杭州府等你。”展动身形,人已在五丈以外。
戚少商想一下,将顾惜朝小心放到一片青草地上,打开瓶子,倾出里面的药丸。三粒药丸约有小指尖大小,鲜红夺目,滴溜溜滚在掌心中,异香扑鼻。
捏开顾惜朝牙关,将药送入。但顾惜朝人已昏迷,无法自行吞咽。于是俯身覆上他的唇,一口真气渡将进去,把药丸送下。流连在他唇上,沉迷于他的气息,一时竟忘了身处何方,但觉天地沧茫,人如草芥,陷于滔滔人世随波逐流,不知该何去何从。拥着顾惜朝,居然压抑不住想哭的疲倦。只愿此生就此停顿,再不复理会红尘间那些恩恩怨怨。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低声呻吟了两声,徐徐睁开眼。戚少商轻声唤他,他目光涣散,似醒非醒,全无反应。戚少商无奈,抬头看天上阴云密布,将要下雨。心想一时冲突跑出来,此时小元必已藏避起来,哪里去寻他的人。而且带着这样一个昏昏沉没的伤者,也无法逼他交出解药。眼看天即将下雨,总不能让这个重伤之人再淋雨。眼望四周并无可躲雨之处,思忖一下,抱起顾惜朝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回到破庙,果见门前一堆灰烬,铁手等人早已离开。
戚少商把顾惜朝抱入庙内,寻一块干净地方,把大氅铺到地下,再让顾惜朝睡在上面。顾惜朝目光迷离,似乎看着他又似乎在看别处,更不知他的心遗落何方。戚少商叹口气,生起一堆火。天色暗了下来,庙外淅淅沥沥下起秋雨,风从门缝间透入。戚少商拥着顾惜朝向火而坐,希望能温暖起他冰冷的身子。
看着熊熊火光,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戚少商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忽感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下颔,低头看到顾惜朝明净的额头在火光中有摄人心的温柔,迷离的目光里有他每夜苦寻不见的纯净。
“戚……少商……”那人的声音低而虚弱,却有分明的坚定。
“是我。”他紧紧搂住他,如果可以将他融入自己躯骸……如果可以他不是戚少商而他不是顾惜朝……如果可以没有昨日……如果可以从未相逢……
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
冰冷但温柔的手臂缓缓缠上他脖颈,却在下一刻无力的滑落下去。他挽住碎翼的秋蝶般拥紧他,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如泡沫消散于他怀中。
“戚少商,不要恨我……”低迷得仿佛梦呓的语声在他耳边,灼痛了他的心。
如果这真是一场秋梦,如果梦醒后仍是各自天涯,他也愿意自欺欺人挽留住这浮光掠影的片刻。
“我不恨你,从来就不……”
他把脸埋在他肩窝,眼中的酸涩越发浓烈。他的肩混合了冰和烫,缓缓解开他衣襟,黑气弥漫的似乎更深一层了。
“金创药……没用的……”他象在解释什么,目光片刻不肯离开他面庞。
眼泪终于滴下来,因恨,因痛,更因永远负担不起的血痕累累的爱。滴在他苍白的胸前,他俯头吻上自己的泪水,和了他胸膛的冰冷,苦得透心。
就死在这一刻好了,化成灰碾成粉,混在一起哪怕被吹至天边,也是一场永不醒的梦。
轻轻将顾惜朝放平在大氅上,他吻上他的额头,眼,鼻尖,下去是让他沉醉如许的唇。
那人静静躺在他怀中,眸光在秋雨中洇了一回,湿的叫他再记不起晴明时的日光。
十指相缠,他的发散乱开,汗水滴下来,却温暖不起他的身体。躺在他身下,他的肢体如血色尽失的月光,闭着眼,眼角却湿了,象此刻窗外的竹叶。
忘了吧,忘了他的形容,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悲哀,忘了他的一切。那样就可以不再背叛,不再伤害。
他的痛楚胶着在眉间,透过交缠的颈项传到他心里,痛得心脏不住收缩。他咬住他的颈,身下的人弓了弓身,开始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