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太平长生





韩焉躬身立着:“三王爷心里着急,又是监国,出来不容易。”
“偏你帮他。”武圣笑罢了,牵起长公主之手笑道,“你们年轻人处着吧,朕要出去晒晒太阳。”
我忙侧身让过二人,抬眼时,长公主冲我笑笑,一指棋盘,又忙的扶了父皇出去。
好一阵子不言语,韩焉突地一笑:“你不想见我,我也晓得,只是还得勉强你对着我一会儿,等你的中军进了城,我自会走的。”
“韩焉,我倒真想不到你与父皇…关系这般亲近。”
“也没甚麽。”韩焉摇摇头,“既然皇上说了,你我还是下一局吧。”
我瞅他一眼,淡淡的含笑,眼下微微泛青,心里一软:“这几日是你照顾父皇吧,有劳了。”
“皇上自有长公主照顾,哪儿轮得到我多手?”韩焉笑着回身坐下,清理棋盘罢了,方道,“你执黑,或白?”
也就坐下:“执白。”
“后发制人麽?”韩焉掩口一笑,递了棋篓过来,先下一子。
我放了一子,又道:“你几时来的?”
“三日前。”韩焉笑笑,“我在翠羽山等了你一夜,虽见着林大人来了,可还是不信你就这麽将我扔在那儿了。”
“连之说没见着你啊。”我淡淡的,又下了一子。
韩焉回了一手方叹道:“我想见的又不是他,自然不见。”
我放下一子,侧目道:“后来你去哪儿了?”
韩焉面上一笑:“还以为你晓得呢。也是,你这人,只会事后诸葛亮,呵呵。”下了一子,并不答我。
我捏着一子,心里有些烦乱,遂一推棋盘:“罢了,算我输了。”
韩焉一乐:“你这可是替皇上下的!”
“反正不是我自个儿与你下,有何关系?”我立起身来,“韩焉,你该说实话了吧。”
韩焉垂首一顿:“你想知道甚麽?”
“我问你就答?”这小子今儿转了性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若你也答我,我就答你。”韩焉呵呵一笑。我心里一动,果然,这小子,甚麽时候肯吃亏来着?
又想到以前与父皇似也有这种“礼节”,不觉心寒:“若有的我无法回答呢?”
“这个简单,直说就是,不过,答了的,就不可说谎。”韩焉也立起身来,行至我身侧,轻声道,“我坐了一阵,这屋子凉,我们也出去晒晒太阳,可好?”
行到院里,坐于花厅内。
韩焉望我一阵,方道:“你问吧。”
我想了一阵,有些不妥,却又不愿放过,遂道:“你是父皇的人?”
“算是吧。”韩焉冲着光亮处伸出手去,望着远处,眼里迷茫。
“对付谁?”
“在某个意义上,是对付你。”他回过身来,冲我一笑。
我想了一阵,又道:“豳国的事儿,有多少是父王授意的?”
“他只命我想法子给你添乱罢了。”韩焉掩口一笑,“你领军有一手,皇上不过是想看看你理政如何。”
“为甚麽送文思来?”
“怕你寂寞喽。”韩焉呵呵一笑,“谁晓得你竟然勾搭上白槿。”
我一皱眉,他忙道:“玩笑耳,勿当真!文思家的事儿,能帮你扳倒金杰。”
“为甚麽趁我不在,要小权抓了他送到金府?害他,害他…”我强忍下胸中浮起的怒气。
“不过是见你老与白槿纠缠,想推你一把罢了。”韩焉叹口气,作个无可奈何状。
我猛地想起一事:“那晚引我到文思地牢的真是你?”
“现在才想到?”韩焉大大叹气,“看来,我似乎将你想得太聪明了。”
我哼了一声:“你要讨好金杰,大可用别的法子,何必这般下作?”
韩焉瞅我一眼:“莫忘了,在豳国时,你我可是两路人,金杰那头儿我不拉好了,你能这麽容易得了豳王信任?”
我心里冷哼,你我岂非本就是两路:“文思受辱,我自有责任,可你也逃不了!”
韩焉望我一眼:“若不如此,难道要我那时就杀了白槿不成?”
我身子一阵发凉:“白槿…豳国的事儿就不说了,申国的时候,你又如何?”
韩焉笑笑:“跟着你,自是将你一举一动告知皇上,看你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的,真是有趣。”
“那次遇到袭,只怕也有你的安排吧。”我凝神望他。
韩焉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你竟然看出来了?”
“申王犯不着杀我,可那些人就像不要命似的。”我哼了一声,“本以为有刘钿的人在,后来觉得你的嫌疑较大。”
韩焉叹口气:“其实这些人是皇上安插的,你也没想错,里头儿确有刘钿的人在,不然也不用吃那份苦头儿。”
我一皱眉:“父王派的人?”
“和他帮着刘钿引申王上钩是一个道理。”韩焉伸个懒腰,扭扭脖子,“还要问甚麽?”
“还有二个。”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得强打精神,“其一,第二次入豳时,抓了文思又去救的,是不是你?其二,你心里与父皇不是一路,可是?”
韩焉一愣,垂目想了半晌方道:“第一个,我不想答;第二…我不能答。”
我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行至院中,自袖中取出油纸包好的黄箭,点了引线,不时射入天际,散成一片金黄。
韩焉起身行至我身后:“轻声道,你恼了?”
我回头笑得灿烂无比:“我?自然不是。要恼,也该文思来恼,我还不配!”


04 如人饮水


韩焉叹口气:“你怪我?”
“自然不怪。”我立起身来,走入阳光所及之地,这些话说得身上阵阵发冷,“你预备怎麽对付白槿?”
“皇上没发话儿,哪儿轮到我动手。”韩焉低着头,浅浅的笑。
“这麽听话?”我倒笑了,咬牙道,“你性子高傲,竟会受制于人,真叫我刮目相看。”
韩焉叹口气:“世间尚有‘不得已’三字,你莫非忘了。”
我摇头立着,有穿堂风过,带来一阵桂子香。
浮香暗涌,水榭楼台,璀璨流光,耀如朗星。风过俱往矣,奈何,奈何!
韩焉低声道:“我是何人,你日后自会知晓,何必今日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回首一望,眼前人如玉如璃,玲珑通透,复思及此人所作所为,心里百味杂呈。
韩焉突地一笑:“若你无话可说,换我来问。”
我微一颔首,他行至我身侧,与我并肩立于阳光之下:“行刺之事,你如何看?”
“说不好。”我叹口气,“久明地界太敏感,要有事儿,只怕也是父皇一辈的了,哪儿是我能管的。”
“那你还来?”
“若不来,岂非更糟?”我凝神望他,“你跟着父皇,当知他心中所想,又何必来问我?”
韩焉不说对,亦不言非,只一笑又道:“我有刘钿的消息,你可要?”
我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要我用甚麽来换?”
韩焉低头默想片刻:“我要甚麽你都给?”
“你不是傻子,我亦不是。刘钿能值多少,你岂非比我清楚?”我微一摇首,并不多言。
韩焉却突地笑了:“为何你我说话,总是这般累人,不是算计,就是试探。”
“说来也容易。”我叹口气,“你我这样儿的人,本就该是兵戎相见,亦或各为其主斗智斗力。隔阂已生,又何必问当初。”
“何必问当初?何必问当初…”韩焉轻笑道,“既你已目我为市侩之徒,那我倒无可顾忌了。刘钿现已离了陈境,不日即回东也。他是皇上派去的,你该晓得为何…”
我扬手打断他:“我不晓得,你言明吧。”
韩焉望我一眼:“你怕得不偿失,索性问个明白?”
我只一笑:“随你想去。”
韩焉垂目道:“皇上本是想叫刘钿娶了刘滟的,谁知刘滟一门心思看上你了,安俊侯自是顺水推舟。你这笨蛋,竟然猜错了皇上心意,弄到今日这境地。”
我摇首一叹:“他那心意,几人能猜着。”
“其实皇上心意极容易猜,你日后只用记着,往为你好的那头儿猜就是了。”
我瞅他一眼,并不答话。
韩焉又道:“其实皇上猜疑心极重,若非如此,当年又如何会下久明、逼死兰修王?”
“事儿涉前代,我管不着。”
“可你也该晓得,行伍间,安俊侯并不与皇上有多亲近,反是与当年的十四王子走得颇近。”韩焉凝神望我脸色,“皇上却杀兰修王,大用安俊侯,你可晓得为何?”
“兰修王起兵为乱,死不足惜。安俊侯是父皇兄弟,大用又有何不可?”我避重就轻,斟酌着选词。
“前代之事,你当比我更清楚。”韩焉摇首道,“初时先王是极爱当今皇上的,但并非愿将大位相托,只觉皇上是一方猛将,可保万世安宁,却作不得一代明君。”
“父皇性子猜疑,有时不免争勇斗狠,虽是贤明,一旦登极,难有治横。”我缓缓言出,倒也不怕韩焉说我毁谤当今皇上。
韩焉点头道:“当今皇上执剑登位,很大原因是为着长公主,这你晓得吧?”
心头似被针尖一刺,隐秘伤痕被揭开来,有种赤裸裸的难堪与伤痛,只得点头示意,也算交代了。
韩焉轻声道:“先王贤明,怎会不知皇上与长公主之事?就怕弄出不雅,才远嫁长公主,孰知竟叫皇上记恨了。况先王诸多考量,最后下定决心不愿将大位相传,这才弄出血溅东也之事。”
我强笑道:“你倒晓得不少。”
“其实你也晓得,先代遗臣又有哪个不晓得?只是于他们而言,谁作主子又有何不同?天上地下的,自然是王室子弟。”韩焉搭上我肩头,“诸如你,若非如此,又怎会有今日风光?”
“风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我面上淡淡的,抚开他手,侧行一步,站得远些。
韩焉也不以为意,接着道:“刘钿总算长子,皇上久不立后,自是为你。这几年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你?”
“他究竟给了你甚麽好处,竟叫你这般死心塌地为他?”我眯起眼来,道出心里疑惑。
韩焉一愣,额尔叹笑道:“也是呢?我为何替他说好话,白白叫你不快?”
我静静望着他,眼神试探,不叫他逃开。
韩焉复叹道:“真论起来,我不该替他说话,可皇上却叫我明白一事儿,谁说王家无情无爱,只是,只是…”
“只是王室之中,几多无奈。纵有情爱,也是血淋淋的,叫人不敢受,却还得三呼万岁谢恩。”我摇头笑笑,喉中荒凉苦涩。
“皇上给的,总是天大的恩典。他真要对谁好,若不被天下人诟病,就要自个儿受着不被明了之苦。”韩焉柔声道,“若你日后登位,可别如此。”
我想了一回子,方道:“你这清客倒是不错,父皇没有看走眼。”
“可你却看走眼了。”韩焉笑了一回,眼里几多叹息。
相对无言良久,我强笑道:“今日后,你去何处?”
“自是替皇上办差去。”
我心里一动,说出口时却又变了言语:“那你多加小心。”
韩焉却眼里一动:“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倒是稀奇。你就不怕皇上是要我对付你?”
“如你所说,他既爱我,又怎会舍得痛下杀手。”我摇头道,“倒是劝你一句,飞鸟尽,走狗烹。”
“晓得了。”韩焉突地一笑,一扫先前暗苦之色,竟焕发别样神采,“你竟懂得替我打算,真叫我受宠若惊。”
他如此说,倒叫我一愣,尚不曾理清,他却环上颈间,贴着我面颊道:“你不用担心我,这麽多年,若没建好那三窟,如何敢作狡兔?”
“你是狡兔?我还当你是忠犬…”
却一愣,韩焉已垫着脚尖吻在我额间。
额尔松开,他笑得开怀:“狡兔许是不当,但我却知你是来捉我的猎犬。”
我叹口气,拉起他手来:“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为难你。”
韩焉左眉一挑:“安分守己?如何算是安分守己,不坏你万世基业,不扰你登位大举?刘锶,你比皇上还自私些。”
“自私?那也无可奈何,我有的本就不多,若不看好了,怎麽死的还不晓得呢。”我嘴角一扬,抚他鬓角。
韩焉握住我手,眯起眼来:“还是趁着现下多看两眼,再过几日,这手,这身子,这人,全都是别人的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刘滟麽?有趣有趣。”
韩焉垂下头来:“你可记得以前应过我,若我作了甚麽你不愿之事,你要绕我一回。”
我颔首道:“自然。”
韩焉抬头笑道:“若我要杀了刘滟呢?”
我笑笑:“那感情好。”
韩焉又道:“若你不娶刘滟,我就不杀她。”
本以为他是说笑之语,他却纠缠于此,不由皱眉,他却又笑了:“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
我叹口气:“韩焉,你想甚麽,我当真猜不着。”
“你想甚麽,我岂非也不晓得。”他亦叹气,十指扣住我手,“明明站得这样近,却总觉得离你更远了些呢?”
我正要答话,张庭却远远跑来,口里唤道:“三王爷,三王爷——”
韩焉身子一抖,猛地抽回手去,行开一步。突地一空,竟有几分惆怅。

张庭奔过来,口里道:“中军破城而入,外头包围已乱,可冲出去。”
我一点头:“韩焉你先掠阵,有劳张将军护送父皇先行,我自断后。”
“你要多少人?”
我暗想一阵:“五人足矣,其余之人张将军带上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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