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太平长生





子敬嘴唇略动了动,终是改口:“爷,府上忠叔来了消息,大王爷于爷离京次日回了。”
我一皱眉:“刘锐可同回?”
“二人前后差了几个时辰,各由一门而归。”
我略想了想:“今儿的邸报若来了,即刻送来。”
“是。”

待行至汐阑,入得谵城。
按我的规矩,宫城早已尽开,禁苑还与民耕。宫室多弃封。父皇没给旨意,自然是便宜行事。借了原申宫兵部为府邸,暂主行事。
陈越二国本是合击,奈何边境守卫森严,竟不得破。郭俊与刘镗两路大军直指向国都而去,只得分兵急回。镗儿特捡精勇之士二千,伏于撤兵要道险地。首战轻取,越兵折损三成,丢弃辎重无数,军心弥散,而大震我军心。镗儿置信,问趁胜追击至越境,或是整军再议。我即复信,兵贵神速。越军军心涣散、军备不整之时,可乘胜而入。尚需小心诱敌之计。
时郭俊遇陈将,颇为谨慎,行事三思。张广求速出战,颇多訾议。两人各自来信,互指有失。我左右掂量,发了帅令,言辞颇厉。指斥张广不服上司调度,有违军令,散布不利之言,动摇军心,实乃对战大忌!着降一级,打了三十军棍。至于郭俊,主帅号令不明,无方驱策下属,实乃失德,然阵前换将,为兵家大忌,故着打军棍二十。又帅令其翼军,郭俊主帅,乃武圣钦定,需尊号令,否则军法从事!实此意,则是免了传令之费。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可因着体制规矩,白白贻误战机。况陈越之国,已是强弩之末。天下苦战久矣,民心思定,宜尽早平之,方和气数。
两令即下,各有展获。遂放下心头大石,专心汐阑事务。
我之于汐阑,可为庇护;汐阑之于我,可有根基。父皇一片苦心,怎能儿戏?自该轻刑戒急,休养生息。遂于三日间连下二令,记有下则:
一、官吏统计属地人口、田地数值,汇成令册,不日上报;
二、愿返乡者,府衙出资;愿留现地者,府衙依龄授田,三年内不征赋税;
三、免汐阑地两年徭役;
四、中军二万,除五千留于谵城护卫,余者分置各州府,为府衙卫,保地方太平;无事则为军屯,不得扰民,违者军法从事;
五、撤各州府私兵,归复为民,低息租地。数值可由各府衙暂拟;
六、重奖耕织,乡县地产头十名,赏金一百,再免一年军役,女子免徭役;
七、女子十六上、男子十八上不婚者,成婚三年无子者,皆罚银二百,罚役三年;
八、逃逸奴籍者,不予追究,记为常户,赠田租田,依各州府情形、人口资质不等;
九、重修林麒书院,请当地大儒讲学,府衙有办置县学者,所资可奉请上拨;
十、凡自荐、保举者,经地方官核准,呈上批定,可授官职,务以保境安民,造福一方为要;
十一、明正典律,虽宗室、望族、官宦者罪,共罚不讳。
由是汐阑民皆称快,月余大定。虽不止立时繁华,却已安定下来。思及不日即到秋税,因着水患战乱之故,毁了农时。特又下令再申,三年不征赋税。若有冬春食粮之虑,奏请上拨。由是民心愈定,口皆赞言。我亦深以为喜。
至于选派各地官员,尹赜提议,原申地之官,降卫者可先拟用,派副手佐之。重镇要隘,则选派心腹有能者。初,各地皆由守军将领暂代,待遴选罢了,逐一上任,自行归谵城报道。
待上述事了了,已过两月。
自接我复信,镗儿铭儿连下越地百城,越王只余半壁江山,投书乞和,自削王号,以“父”礼称父皇,愿为“儿臣”。
镗儿不敢轻断,上书父王,亦密信问我。我自笑回:“他愿以‘父’事父皇,我却不愿以‘兄’事之。”
不日,武圣降旨,越君失德,无可自勉,当顺天意。
遂镗儿挥军北进,直下重镇瞿甫,围困越都。
再说陈地,自我树郭俊军威,他亦发谦和,贵而不骄,亲为抚慰,张广叹服。二人同心协德,同拟战计。避陈将季纳之锋芒,先娶小镇,只劫不占,耗其内力。或诱扰其后援粮草之道,疲军之身。耐心静候,于日前一战,斩敌二万,俘敌八千,季纳中箭,陈军自此心散,或逃或降,只余万余苦守陈都。
武圣下旨劝降,言善待之。陈王倒是硬气,抵死不降。郭俊张广虽兵数占优,然所夺之地亦需留军守备,故而分兵过众,所余之部与陈军相近,不能压服。且所余陈军顽抗,遂相持十日不下。
郭俊由是投书来问,我复之曰:陈地之难,险在陈都地势之要。且陈王心定,兵卒一心,故难立克之。然我军兵多将广,且困之。一日不成则十日,十日不成则一月,一月不成则经年。毋庸挂心朝议,自有我一肩承担!
尹赜笔录罢了,不由一笑。怪之,对曰:“三王爷说话一语中的,且析且辩,且勉且励,且责且威。施恩不难提源,高明,高明!”
我微微一笑:“此言差矣。皆是同朝为官,怎有‘责’、‘威’之说?唯共勉耳。”
尹赜诚心道:“三王爷非常人,尹赜今日始知武圣之言。”
不由奇道:“父皇何言?”
尹赜笑对:“因当日救驾之功,承皇上天恩,随同返京,入兵部行事。戍职前入宫谢恩,皇上独语臣下,言三王爷心细如发,明目如电,洞悉千里,运筹帷幄,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然心劳甚,需常有人在侧解忧。”
我不由好笑,前头儿那些哪儿是父皇口吻?只那“然”字后,倒有些意思:“故而父皇叫你来作者解忧人?”
尹赜跪下道:“不敢相瞒。本三王爷此番入汐阑,皇上已有意下旨立为储君。然安俊侯以天下未定、储君不益离京二条为由劝阻了。”
我眯起眼来:“尹赜,这些只怕不是一个小小兵部参事可知的。”
尹赜浅笑答曰:“三王爷英明,下官原亦姓刘,曾犯不赦大罪,是皇上宽和,赐姓的尹。”
我心里一动:“父皇赐姓?你原姓刘…”想到一茬儿,竟一愣,不敢置信,直视其面!


12 用人之度


尹赜垂目一笑:“三王爷早已洞悉一切,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略一沉吟,皱起眉来。
迎父皇回宫后,即暗中查探尹赜底细。尹赜于吏部履职时,只云长于燔州,丝毫不提籍贯久明之事。映儿至燔州再探,街坊邻里思良久,方有所忆。皆言其人少时沉静讷言,并不见得出众几分。其父母亦是寡言少语之人,自云避兰修之乱背井离乡。五年前亡故后,尹赜悄然离开。街坊皆以之归乡。映儿急智,自解为远房亲戚偶然路过,虽尹赜已迁,然长者需拜。扫墓时,又借口年久当修,暗地里开馆验过,确是病亡,才又厚葬。也不言尹赜现下为官之事。然五年间尹赜去往何处,暂无法查出。
于兵部时又见尹赜,遂留心内务府的卷宗,亦不见有何不妥。况宗室玉碟我亦暗中叫小冯子验过,十四叔一脉早于兰修一事杀尽,无一幸免。
今儿尹赜这一说,我倒有些眉目,遂笑道:“幼时曾听柳太傅言,兰修王少年英雄,风流为一时之冠,尤爱听笛…”
尹赜抬眼望我:“下官却不知三王爷也喜听笛。”
我并不理会,只笑道:“宫里轶闻也云,当年皇爷爷封地时,舍不得十四叔远离东也,本想叫他留在京里,谁知十四叔慕恋久明一绝色,竟自请封地,皇爷爷爱子心切,竟然准了,一时传为美谈。”
尹赜一皱眉:“虽说宗室谱牒上,三王爷称一声‘十四叔’并无不妥,可终究是犯上作乱之贼,三王爷还是谨慎言行的好。”
我摆摆手:“父皇既能容你,又怎会怪我唤一声十四叔?”
尹赜一愣,方躬身道:“皇上与三王爷均是宅心仁厚。”
我笑笑拉他起身:“想来你也定有满腹话儿要讲,可惜只能捡着要紧的说了。”
尹赜这才仰面一笑,缓缓道来:“兰修王虽有妻妾,却爱慕封地一妓,竟要娶进府中立妃。倒不同于宫里说的,是爱极而求去久明,实乃行久明在前,遇美人于后。然此事太过离经叛道,先皇自是不准。奈何兰修王几次顶撞,先皇怒不可遏。时皇上居东宫,领内务府提点之职,先皇就密令皇上赐死此妓。”
我示意他坐下:“我且猜猜,父皇若不是斩草除根,就是滴水不漏。”
尹赜浅浅坐了:“皇上密侍来时,却发现那妓者已有身孕,毕竟是皇家骨血,不敢造次,遂回禀了皇上。皇上…”言于此,颇有踌躇,一顿方道,“皇上言于先皇,先皇本就于震怒中,令皇上不得留情。皇上念着兄弟之情,不忍心下手,故而杀一女囚替之,将那妓者妥善安置,待时机成熟再还与兰修王。”
我望他一眼,约莫晓得些了。父皇是否言于皇爷爷尚不可知,总之留下这一身两命,无异于卖个人情给兰修王。只即有此一层关系,为何兰修王后反?
尹赜幽然一叹:“世间事,又怎会尽在掌控之中?”
我略一想,方道:“之后如何?”
“妓者足月诞下一子,依皇室子弟惯制照看。”尹赜道:“然兰修王犯上作乱,罪不可赦,妓者殉节而死。”
我默然不应,额尔方道:“若是如此,那孩子岂非也该赐死?”
尹赜轻道:“皇上却赦了这个孩子,只是令其迁居燔州。”
我直视他:“可这小孩儿为何又重返东也了呢?”
“自是不愿一生寂寥。”尹赜轻轻一笑,“这小孩儿若是有力气,倒也愿作个农人,多种粮食,免掉些负累;若是精通武艺,莫如投身沙场,保境安民,成就些功业。可惜这小孩儿只会读年,只能走功名仕途一道儿了。”
我望他良久,方道:“当今皇上即之杀父仇人,当真能放下?”
尹赜坦然道:“尚且不谈忠孝之辩,若非皇上,此子坟前草枯荣几度矣!”
我叹口气:“生子如此,幸甚何哉!”
尹赜轻笑道:“三王爷不看低下官,下官已铭记于心。”
我垂目道:“只怕不止这些吧?”
尹赜叹道:“三王爷…不敢有瞒,兰修王当年叛乱,却是罪不可赦,可也是情有可原。”
“如何算是情有可原?”
“兰修王虽是先皇爱子,然并无非分之想。若非有人挑拨,怎至于如此。”
我猛地立起,肃声道:“尹赜,且不论你出身如何,就方才的话,你已可死千百遍了!”
尹赜毫不退缩,亦起身一躬:“皇上明白的,三王爷今儿也明白了,如何作,皇上没叫下官说。”
我冷冷瞅他一眼,心里微恼。
这意思,明指着安俊侯!谁不晓得当年他与兰修王私交最好,可谁又能忘了平兰修王乱,他立下汗马功劳,故而父皇留他性命,打发到安泽、俊州作个两地侯爷,面上风光无限的安俊侯,背地里鼓捣甚麽,藏得可深!
尹赜并不起身:“三王爷忌惮的,皇上也考量着,此番王爷成婚,大王子并未在东也;赐三王爷的永璃宫,明面儿上说的是王爷幼时住处,可谁看不出来,永璃宫正门,处东端宫墙侧中,整个儿皇宫里,除了东宫,还有哪所宫阁敢这般开门的?”
我闭目细细看了一阵,方睁眼道:“你起身吧,我晓得了。”
尹赜道:“容下官多嘴,三王爷当真晓得了麽?”
我呵呵一笑:“尹赜,如你晓得该找谁报仇一般,我也晓得了。”
尹赜方长舒口气,面露喜色:“如此下官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怕三王爷忌讳了。”
忌讳?自是有的。你言语之中,真多假少。是否全为父皇授意,尚不可知。然你表明是父皇的人,也言明安俊侯之事,至少表明一点,父皇与安俊侯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安俊侯定是以不堪之词,告密当年是父皇下的手,策反兰修王。而转眼之间,却又甘为父皇马前卒。两面三刀,小人嘴脸!或是本想策应,却自知不敌父皇;或是起初就为自保,说动兰修王不过是投诚一子。显然,安俊侯并不知父皇留了妓者之命。由此,安俊侯何样人,父皇心中已明。
然父皇何以留安俊侯?说来也极容易想。安俊侯平乱有功,该赏不该罚。何况父皇弑父登基,还需粉饰太平。而此事不提,多半是父皇拿不到实据,否则当年定已将安俊侯斩于马下。
留个安俊侯,定了左右摇摆朝臣之心,也叫安俊侯自个儿不敢造次,赏了封地,撵出京去。就算他有贼心,兰修王之事尚在眼前,谁敢响应?
除此之外,于汝之事,可再学得一点。用人驭心,方显其诚。当点透处,不可蒙蔽,免得受恩者悖逆。
思及此,遂笑道:“哪儿有甚麽忌讳的,左右不过同朝为官,共奉一主。”
尹赜旦笑不语,也就罢了。

匆匆不觉已过菊月,连着汐阑事忙,重阳日也不曾燕饮辞青。好在头几日尹赜子敬提醒过,忙着挑了汐阑盛产的瓜果送回东也,就算意思到了。倒是父皇赐了重阳糕及菊花酒;崇明长公主有心,赏个厨子来,专作茱萸羹。军中骑射打围自是免不了,亲去了一趟,定定军心,蒋含倒也罢了,只管嚷着要我射箭,只得混乱应付过了。寺院要办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