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喜乐





   
  顾劲松在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用了很平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讲一个众所周知的道理。可这些话听在平安耳朵里,却平白地就有了振聋发聩的威力。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呯呯”乱跳著,用近乎於惊骇的目光瞪视著对方,想这个人真的是第一次与自己见面麽?为什麽他能如此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一直隐藏得很好的那些情绪?他还知道些什麽?或者说,自己还有什麽是他所不知道的? 
   
  顾劲松自然能够了解平安此刻惶恐不安的情绪。他用温和的目光安抚著对面这个尽管流露出慌乱的情绪却仍然将身子坐得笔直的年轻人。 
   
  他微笑著说:看来我多少猜对了一些。也许你会奇怪,为什麽我可以猜到?你有没有听说过,心理医生和算命先生其实是差不多的?这种说法固然有些偏颇,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个好的心理医生和一个好的算命先生都必须要有敏锐的观察能力,看到别人不容易看到的东西,并据此做出精准的判断。举一个小例子:平安你其实是不喜欢喝绿茶的对吗? 
   
  平安听他说起这个,感觉自己早就已经被对方看穿,便有些局促地避开了顾劲松的视线。 
   
  顾劲松继续说:虽然当时你回答的“是”,可那是因为你习惯了不直接反驳别人,或者说只是出於礼貌。因此我没能在你脸上看到真正的赞同之意,而只看到了一种宽容的表情。所以说,我认为你在小事情上是很愿意迁就别人的。但是,小越告诉我很多你的事情,又说明你大事上很有原则。 
   
  小越还说你没什麽朋友,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要知道,待人宽和而又坚持原则的人应该是很容易交到朋友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刻意地与人保持距离。事实上,如果不是小郝努力拉拢你和小越,可能你和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吧。 
   
  顾劲松看见平安脸上露出一种又似难为情又似生气的复杂神情,就笑起来:你一定怪小郝多事吧。 
   
  平安轻轻地摇摇头。“郑郝待人热心,陈越有他这样的朋友真是好福气。” 
   
  顾劲松很赞成地点头:“这句话,我很久之前也说过。”他边说边微眯起眼睛望著窗外,象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平安并不接话,室内陷入了暂时的沈默。 
   
  顾劲松率先打破了沈默。“平安,你知道吗?我一直对你很好奇。” 
   
  平安不解地望著他,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值得好奇之处。 
   
  “我是研究心理的,经常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职业习惯当中,用研究的眼光看待人和物。很早以前就听小郝提到过你。大约是一年多前吧。” 
   
  平安回忆,一年多以前,也就是自己刚刚认识郑郝不久的时候。他为什麽对顾劲松提到自己?难道一早就觉得自己有看心理医生的必要麽? 
   
  顾劲松笑著说:你可别想多了,他可尽跟我夸你来著。 
   
  平安有些无奈地想,难道自己在郑郝心目中已经完美到了见一个人就得夸一次的程度? 
   
  “最近小越风急火燎地跑来找我,真的令我很吃惊。或许你已经知道,当年他在我这儿呆过一阵。他离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完全复原,心理状态还是起伏很大。他走的时候我就要求他至少每月回来复诊一次,後来又通过小郝劝过,他都置之不理。我从小郝的叙述中感觉他似乎还是不太稳定,一直挺担心。可是这次看见他,感觉他的状态比我想像的好很多,从医生的角度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说到这里,顾劲松注意到平安似乎想说什麽,便停了下来。“有什麽问题吗?” 
   
  “我能不能问一下,陈越为什麽会来你这儿?”平安有些费力地发问。他见顾劲松有些沈吟,便急忙说:“我唐突了,你应该不方便告诉我。” 
   
  顾劲松一听到他说这话,便笑了。“你真敏感。我只是有些奇怪你竟然不知道。小越不肯告诉你麽?那我得考虑一下措辞,免得他跑来找我算帐。” 
   
  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问过。刚才,也只是一时好奇。 
   
  顾劲松温和地说:简单地说,他是自 杀未遂之後极端厌世。 
   
  虽说今天自从进入这幢屋子之後平安就惊奇不断,但这次平安是彻底地震惊了。──那样一个骄傲到张扬、活泼到佻达的陈越,竟然曾经自 杀未遂且极端厌世?! 
   
  某一个瞬间,出现在平安脑海中的是那个夜晚赤裸著上身立於光明与黑暗交界处的陈越。虽然他面对著自己,却完全看不清表情。只是,那个身影,流露著难以言说的寂寞。说起来,自己也是在那一刻被打动的吧。 
   
  在平安心目中,陈越更象个任性的孩子。正如顾劲松所指出的那样,平安是善於宽容的人,对於陈越的张扬,其实他并不喜欢,只是愿意去包容而已。包括陈越曾经向自己倾诉他因为渴望父母的陪伴而故意生病的事情,平安听著也是同情多於理解。在他看来,陈越的父母可能的确对他疏於陪伴,但也是由於生活所迫,并不能因此而否定他们对陈越的爱。 
   
  平安以为,有自 杀倾向的人通常都比较内向,性情阴郁,沈默寡言。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词与陈越联系到一起去。那,为什麽?! 
   
  顾劲松注意到平安的神情,轻声地问:难以置信是吗?别说你,甚至连小郝当年也说根本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但这的确是事实。你没有留意过他左手腕上的伤痕吗? 
   
  平安用力回想,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陈越的左手腕。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怎麽仔细打量过陈越,更不会细致入微到去观察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他联想到那个令人难堪的夜晚,那次好像陈越根本没有脱衣服。还有在郑州那次,他无意间看见陈越裸露的上身,但立刻就转过了头,什麽都没看清。 
   
  他下意识地问:为什麽? 
   
  顾劲松回答:他没有亲口告诉过我原因。虽然他在我这儿住了一个月,但那一个月间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有些情形,是小郝不知由什麽途径了解到之後对我转述的。 
   
  说到这儿,他深深地望著平安:如果你关心的话,为什麽不自己去问小越呢? 
   
  平安立刻说:我去问?不太合适吧。你不是说他已经复原了吗?何必再去挖开他的伤疤呢? 
   
  顾劲松说:你有没有看见过不清除腐肉就能完全长好的伤口?如果始终不能触碰,只能说明那些伤口并没有愈合,也许会就此一生一世地痛下去。 
   
  停了一下,他又说:“其实,类似的伤口也同样地存在於你的心上吧。你也愿意这样一直痛一辈子?平安,我说了这麽多,其实只想让你知道一点:只有勇於面对过去的伤痛,才有开始崭新生活的可能。 
   
  也许,你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直闭著眼睛,不肯面对而已。你的病,其实是一种心病。而心病,自然是需要心药来医。谁是你的心药呢?我希望自己有这个荣幸,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 
   
  平安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表情。“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顾劲松专注地看著他:你真的明白了? 
   
  “你是希望我和陈越能彼此坦诚相待吧。”平安用的是陈述句。 
   
  “你果然善解人意。其实你一直知道应该做什麽吧。只是愿不愿意去行动而已。”顾劲松话锋一转,“不过你能做到吗?” 
   
  “既然是来治病的,我当然要听从医生的建议。”平安用一种“你怎麽明知故问”的眼神看著顾劲松。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打算怎麽做?总不会冲到小越面前说,‘我想对你痛说一下革命家史’吧?”顾劲松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起来。 
   
  平安控制著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真的有那麽可笑吗?” 
   
  顾劲松好不容易不笑了,“我是怕小越被你吓到。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吧。” 
   
  平安挑著眉毛,意思是“洗耳恭听”。 
   
  “还是先坦承一下你对他的感情吧。” 
   
  平安的表情一僵。想说什麽,又没说出来。 
   
  “你不会想否认吧。”顾劲松的表情象只老狐狸。 
   
  “也没什麽可承认的。”平安故作不经意地说。 
   
  “是麽?那你为什麽怕他接触你的身体?──不要那样看我,我说了,心理医生首先要有敏锐的观察力。刚才他拉你手的时候,你脸色都发白了。” 
   
  平安有些沮丧地低下头。“我向来不愿意与外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并不单单是他。” 
   
  “是麽?可是我拉你手的时候你还是比较坦然的啊。呵呵,呵呵。可怜的小越,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讨厌他,跟我说起的时候那叫一个伤心。所以啊,心理医生就是比一般的人明察秋毫一些。过会儿我就告诉他,其实正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才会不愿意他碰到你。” 
   
  “怎麽会这样?”这次平安疑惑的表情很真诚。 
   
  “可以称为是一种过激反应吧。一般人与自己喜欢的人有肢体或者肌肤接触时,通常会有心跳加速,呼吸加快,甚至略略晕眩等等反应。而你由於曾经极力压抑自己的这种正常反应,导致了心理过分紧张,从而出现反胃、恶心等等类似晕车的表现。也就是说,即使你还没有在思想中理清自己的感情,你的身体早就已经替你做出反应了。” 
   
  平安突然不无恶意地想:如果谁喜欢上这个顾医生,一定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平安从楼下下来时,刚刚走到拐角处,陈越就冲过来,趴在栏杆上热切地望著他。霎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热。为了掩饰,他故意偏了一下头,又摆出个笑脸给陈越看。 
   
  陈越也冲他笑,“劲松跟你说什麽了?” 
   
  平安觉得喉头哽咽,不敢说话,便只笑著摇头。陈越向上跑了两步,说“我去跟他说几句”,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著平安。平安又笑笑,点点头。 
   
  陈越表现得很高兴,急步跑上楼。平安继续往下走,听见背後传来陈越的声音:“平安!”。他扭头往上看。陈越趴在上方的栏杆上往下望著他:等我下来啊。 
   
  平安还是笑著点点头,然後迅速回头下楼。在他背转身子的那一刹那,一滴泪水倏地落下来。 
   
  平安把椅子端到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身上,明亮又温暖。他发现自己将茶杯忘在了书房里,转头看见陈越那杯花果茶摆在茶几上,於是把它端到手上,对著阳光仔细打量。茶水是红亮的液体,散发著浓烈的甘橘香气。质感有些接近於他在夏天常喝的菊花茶,都是那种透明澄净的颜色。那些不知名的花或者果实碎粒安静地沈在杯底,让人想起《海的女儿》中海的巫女居住的海藻森林。平安轻轻摇晃杯子,一缕缕更浓的汁液便从花果丛中轻轻升起,又不著痕迹地消散了。 
   
  平安的思绪也随著这些液体缓缓发散开来。 
37 
   
  陈越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见平安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著外面。他单薄的身影、风中轻扬的窗帘和身後那盆茂盛的绿色植物一起,构成了一幅动静相宜的画面。陈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等了一会儿,屋里仍然是悄然无声。在某一个刹那,陈越感觉平安会渐渐如水汽般渗到空气里,然後消失不见。他被自己的这种想象惊到,急步走了过去。走得近了,却又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怕自己的脚步声踏碎了这一片宁静。 
   
  当他走到平安身後时,听见悠悠的声音传来:“花都开好了。”他楞了一下,方明白是平安在对自己说话,便也看著窗外说,“是啊。”外面花圃里种著好几丛杜鹃,一大蓬一大蓬红色的花朵,开得象要烧起来。 
   
  陈越眼尖,注意到其中已经夹杂著些枯萎的花瓣,看来已是过了盛极之时,接下来就该是次第凋落了。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阳光很强烈,他只能在玻璃上看见很淡的影子──自己与平安的身影微微错开前後交叠地立著,看上去竟是前所未有的亲近。 
   
  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再说话,只任由阳光肆意地倾洒到他们身上。在这片静谧与温暖中,陈越只感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人轻飘飘似要化开。他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