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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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杨远帆的心里没来由地被某种情绪充斥了。他将脸颊贴到窗上,看近处远处那些高高低低的房顶。一场大雪抹去了它们彼此之间的界线,整个世界变得连绵起伏。雪已经基本停了,只不时有几片雪花在风中轻舞。不晓得是从高处房顶上吹落还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
屋子里开了一夜的暖气,此时显得有些燥热。杨远帆竟有些渴望外面的清冷气息,便隔著玻璃望著窗外,略略有些走神。
待他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快步向儿子房间走去。下了雪本来路上就不好走,自己还在这儿发楞。呆会儿要是弄到杨乐迟到,等姚羽回来又够她罗嗦一阵子的了。杨远帆一边在心里琢磨著,一边意识到闹锺竟然还没有响。“会不会是没电了?”他想。
敲敲门,没有动静。他开门进去,见那小家夥还一动不动地躺著。杨远帆急急地走过去叫他:乐乐!起床了!要迟到了!杨乐没反应。依平日的习惯,杨远帆还会再叫他几声。但今天已经晚了,他便直接跳到了下一环节──把手伸进被子去摸他脖子。这一来,小孩果然就作出了反应。虽然眼睛还是紧紧闭著,但已经不耐烦地开了腔:干嘛呀?
杨远帆声音虽然急切,却仍然很温和地说:再不起来要迟到了。快起来看,下大雪了!小家夥先前眼睛还闭著,听说“下大雪了”时,突然就睁开了。就那样瞪了他爹数秒之後,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趿拉著拖鞋就跑到窗户边,揩揩玻璃贪婪地望著外面,兴奋地大叫:下雪了!真漂亮!
杨远帆心疼地抓起旁边的外套裹住儿子的身体,说“当心著凉。别看太久,快点穿好衣服出来。我去烧早饭了。要不得迟到了”。杨乐看著外面,头都不回地回答“我们从今天开始放假了,还迟什麽到啊。”
杨远帆听到这话楞了一楞。哦,是的,好像昨天杨乐已经汇报过了。当时自己还跟他商量来著,是到爷爷家去还是叫奶奶到这边来。他说叫奶奶过来。自己也打过电话给母亲了,说好今天上午就会过来。怎麽睡了一觉把这件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一想起来,就都想起来了。昨晚临睡著重新把闹锺时间调到了7点──不用送杨乐上学,即使晚半小时起来时间还是很充足的。原来不是闹锺没电,是自己脑子没电了。
看儿子趴在玻璃上不肯回头,他笑著揉了揉他的头发。“先把衣服穿上吧,感冒了肯定会被你奶奶禁足。”这话果然有效,杨乐立即转过身来。杨远帆把衣服裤子一一递给儿子,叫他穿起来。一边说,杨乐你眼皮子也太浅了。不就是场雪吗?也至於稀奇成这样?又不是南方孩子。
杨乐听杨远帆讽刺自己,可就不乐意了:今年都到放寒假了,才第一次下场像样的雪呢。还不够稀奇的麽?
杨远帆听他这麽说,想想倒也是啊。年年新闻媒体都说“今年是个暖冬”。即使在北方,冬天的雪也越来越少了。於是他就顺嘴说:我们小时候那会儿……
这话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杨乐顶了回去:你小时候才是个南方孩子呢。奶奶都说了,你是跟著太奶奶在南方长大的。
杨远帆被他一句话噎得没了脾气,只得收起“想当年”的惆怅姿态,用手指头戳戳儿子的小脑门:就你最聪明,什麽都知道。那我自己弄好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等奶奶来吧。杨乐又趴到窗户跟前去了,没答话。
杨远帆离开房间时回头看了看那颗黑黑的小脑袋,含笑摇摇头,走了。
当他再次来到儿子房间道别时,见杨乐已经拖了张椅子放到窗前,小小的人儿跪在上面。杨远帆温言道:乐乐,爸爸上班去了。乐乐“嗯”了一声,说“爸爸再见!”。杨远帆正要出门,猛然听到儿子在里面大声叫“爸爸!爸爸!”,便又推开门问:怎麽了?只见乐乐已经把头探到了自己面前:你跟奶奶说,我不去上寒假班啊。
杨远帆本想顺口答“好”,想想又改了口:我没意见,不过只怕你妈妈不答应。杨乐一听他提到姚羽,眼皮往下耸了耸,转身走了。
杨远帆走进电梯,习惯性地按下“-1”。想想今天下雪,路上肯定堵得慌,反正不用送杨乐上学,还是不开车了。又按了个“1”。
一走出楼门,寒气扑面而来。他赶快搓搓脸,把自己投入到清晨行色匆匆的人群当中。路过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位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摊上的鸡蛋饼正在铁铛子上“哧啦哧啦”地冒著热气和香气。
杨远帆掏出手机看看,上面显示的日期是“2007年1月22日”。1月22号,明天就该是那个孩子的生日了吧。他比自己小著整整一轮,也属羊。算起来,到明天就满28周岁了。28岁,大学毕业後也在社会上历练过几年,怎麽都算得上是个成熟男人了。可是在杨远帆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懂事乖巧的小小模样,微微偏著头仰望著自己,一声声地叫“杨哥哥”。
忆起当年情形,杨远帆的心脏便紧紧地抽了一下。他在心里对那个多年之前的孩子说:平安,生日快乐。你现在,还好吗?
地铁上远比杨远帆想象的拥挤。第一趟车过来时,他望著车上车下那黑压压的人头,略一迟疑,便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挤上去的机会。好在今天时间还充裕,他便退回横线之内,老老实实地等下一趟。当下一趟到来的时候,他不无惊奇地看到车上车下还是有那麽多人。仿佛上一趟车根本没有开来过,而那些人也并没有被载著离开似的。
这次杨远帆没有再观望,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挤到了人潮中间。而当他一进入拥挤的人群後,就自然地被後面的人推著向前,毫不费力地上了车。本来他上车後扶著一根车厢内的杆子,可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将他一推再推,最终他被挤到了紧靠座位的某处。
杨远帆眼皮刚往下一搭,就看见座位上是一对年轻男女。座位上密度非常大,两人几乎只占了一个人的宽度。女孩正把头靠在男友肩头小睡,男孩偷偷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发。
把这一个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的杨远帆立刻仰头作望天状。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N年前。
──那天,自己陪小平安做作业。坐著坐著眼皮有些重,便靠在沙发扶手上小息片刻。平安大约是做好了,过来叫自己。当时觉得很舒服,不愿意睁眼。下一刻,一只小小的手指伸过来,轻轻地抚自己的眉毛和眼睛。
念及那个小小的人儿,杨远帆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涩的一动,随即发出了一声不为人知的轻叹。
那个孩子,明天就满28周岁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为人夫,为人父?嗯,28岁对於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当爹可能还是嫌早了些。应该结婚了吧?至少恋爱了吧?他爱上的,不知是什麽样的女孩子?象歌中唱的那样,有没有一头长发和温柔包容的心房?
想著想著,杨远帆渐渐失神。
2
从得到阿天出国的消息那一刻起,杨远帆就决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爱任何人。──这也难怪他。如果被爱人和父母联起手来欺骗过一次之後,估计当事者十有八九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那之後颇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一直告诉自己:当噩梦醒来,阿天还在身旁,父亲的眼里没有出现那种愤恨的光芒,母亲也不会总是忧心忡忡地看著自己。
直到父亲将一纸到XX建设勘测设计院报到的派遣证扔到他面前时,杨远帆才终於明白:眼前的一切都真实无比。他拿起那张上面清清楚楚地写著自己姓名及单位地址的纸,反反复复地看了半天也没明白那廖廖数字的意思。
看见杨远帆空洞茫然的神情,杨父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收拾收拾,明天就出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到那边好生做人。丢我的脸也就罢了,不要再丢你周叔叔的脸。──这个“周叔叔”就是某建勘院的院长大人。
一直从旁观望的杨母看见儿子的神情心下大痛,心里暗骂那个勾引自己儿子的俊俏男生──亏得当初儿子带他来家时自己还热情招待,光他喜欢吃的乌骨鸡都不知道买了多少只!现下倒好,前程大好的儿子几乎变成了行尸走肉。
杨母忍不住开口道:老头子,远帆他学的是无线电专业,你把他弄到建勘院去不是浪费人才麽?
杨父早就憋著一肚子气,只是见儿子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直没舍得发作,现在有人撞到枪口上,当即爆发出来:人才!他也算得是人才麽?快要连人都做不象了!还什麽人才!当初见他学习成绩还算不错,费神淘力地替他联系好出国的事情,结果呢?!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傻?我看你也就是读了这麽多年书给读呆了。不去社会上历练历练,你还以为人人都象爹妈一样替你著想!……
杨母见老头子的脸越来越红,儿子的脸越来越白,赶快截住了话头:我也说该历练历练,可是你就不能找个更合适的部门麽?
杨父怒视著由始至终是非不分,立场不稳的老太婆,目光之狠厉宛如临刑前的革命志士怒视行刑的刽子手。“你看看他这个样子,还在乎什麽适合不适合麽?我跟老周说了,把他安排在资料室,打磨打磨他的锐气!”
杨母见杨父神色越发狠绝,又想儿子近日的确出一幅哀莫大於心死的样子,便不再浪费力气进行劝说,擦眼抹泪地进屋去替杨远帆收拾行李去了。
走的那天,杨远帆拒绝了母亲找车送一送的提议,又把那三个大包精简成一个不大的包裹,带著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离了家。
杨远帆果然被安排进了院里的资料室。话说那个部门被称为建勘院的“疗养站”。里面人员不多,配置却都不低,大多是有点来头的人物。人闲是非多,资料室基本就是建勘院的“民间小喇叭”。有或者没有的事都会到这里来转一圈,然後流向更广阔的天地。
杨远帆没料到自己也曾经是话题之一。在他来报到之前,关於他的情形就已经演绎出若干版本。其中流传最广也是最被大家认可的一个版本是:高 干 子 弟,名校高材生,到院里相当於下放锻炼,呆不长的。很多年後杨远帆在家接待某位故人时才听到这件事情,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民间智慧”这种东西。
不过来头很大的杨远帆在建勘院一呆就是好几年,这一点著实出乎他父母及一干建勘院上下人等的预料。所谓“事实胜於雄辩”。既然事实证明杨远帆同志有来历有背景(这一点从他一来就能分到一套独立住房很容易看出来),而且在院里工作一年多以来始终表现出扎根岗位的迹向,实乃不可多得之佳偶良配。如此大好的资源可不能浪费。於是乎,替他牵线做媒的人便日益地多起来。
凭良心说,各位大妈大婶们给杨远帆提供的人选都还是很不错的。不是某局长千金,就是院内某高工的女儿,其中才貌双全者也不乏其人。无奈任何人跟杨远帆提及这茬时,他总是很冷淡地答一句“谢谢,不用”。如果介绍人非常热情,还会加一句“我一个人过挺好的”。说话时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一来二去的,院内所有业余红娘都知道了杨远帆是一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於是不久之後又有新的传言出来:杨远帆是因为恋爱事宜与家里闹翻後被一怒之下棒打了鸳鸯,然後又发配到这儿隔离来了。──竟然也能与事实有个八九不离十的相似,只除了被棒打的不是“鸳鸯”而是“鸳鸳”而已。
这些传闻杨远帆本人也大约有所耳闻,不过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在年轻人孤愤的眼中看来,这世界早已失了它本该有的颜色。所有的人与事,都被远远地隔绝开来,再也与自己无关了。
然而生活的本质就在於: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尽头时,也许下一刻就会在某个不知名处峰回路转,陡然遇到全然不同的风景。
虽然与张培红做了近两年的邻居,杨远帆对她并没有什麽印象。其实他对谁都没有什麽印象。想想他成天两点一线,独往独来,不与人交际,这样的结果也实属正常。
可是,即使如此,该来的还是要来。──一次突如其来的出差,两把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