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草为城





主意的。
  寄草生性是这样的倔强,简直让人想不通。她生得细瘦高挑,分外秀气,又加这些年来爱流眼泪,貌似弱不禁风,不了解她的人就当她好欺侮,偏没想到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冒出来的话,能把人听得噎死。这次她去了一趟十里坪,就有人说她进行反革命联络,要在厂里斗一斗反动气焰。你想他们这个街道小厂,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人堆里比来比去,大多半斤八两,谁斗谁啊。推选半天,才推出一个名叫阿水的斗鸡眼,原是厂里的搬运工。因为常拉着人力车在外,算是领略过革命形势的人,心里痒痒的,总想自己也能造一把反,把厂里的这粒芝麻绿豆般的小权夺过来。
  他自告奋勇主持批斗会,且先下手为强,把厂里的一枚大印先抓到手里。身上衣服也没个口袋,又怕大印放在别处被人盗走,实在是无计可施,憋出一个馊主意,把大印就吊在了裤腰带上,挂在裆下。他本来就是一个小丑式的人物,旧社会里跑过码头,胳膊上刺着青龙,一双乌珠“斗”得有点过分,裆下晃荡晃荡一只“南瓜柄儿”摇了上去,已经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先还流着眼泪呢,这时就指着那人裆下,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台下站着的革命群众,本来觉悟就不高,和杭护士个人关系又好,见阿水师傅这样一副吃相,都禁不住前仰后合地跟着大笑。阿水大怒,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指到东,指到西,命令群众阅嘴。可怜他又是一个斗鸡眼,他指东,人以为指西,他指西,人又以为指东,小小一个会场,就演绎了一场闹剧。
  看看会再这样闹下去就开不成了,他把掉子往桌上一摔,拼力一喊:批判大会现在开始——果儿,果儿,上来!
  那叫果儿的一位,却是个中年瞎子,正是来彩的丈夫。他翻着没有瞳仁的白眼,手里一根探路的马杆,甩搭甩搭,准确地走上前去,一只手捏着本红宝书,又按在胸前,那样子也是很神气的。到什么位置根本就不用人家说,不远不近,恰恰就在台子前立定,把马杆在台子边靠好,手伸开,一声叫口穿云裂帛:“茶来!”立刻就有人给他端上一大茶缸,他接过,咕唱咕嗜半缸下去,抹了抹嘴,道:“想听什么?”台下的人就纷纷叫:《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还有人叫:《纪念白求恩》,《纪念白求恩》!又有人打横炮:《愚公移山)}很好听的,上回我听果儿全本念过。果儿笑嘻嘻地听着,又不耐烦地摇摇手,说:“那么喜欢听,’老三篇’通通来一遍算了!”台下的人们就轰的一声,然后纷纷拍手,果儿就笑,说:“白念念,有那么好的事情?”下面就又笑,有人朝他身上扔硬币,有一枚竟准确地扔进了他的圆领汗衫内。果儿一边抖着,一边手往屁股后面摸,又往裆前摸过来,还笑嘻嘻地说:“怎么滑到前面来了,怎么滑到前面来了。”下面的人看了,简直笑得前仰后合,包括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也笑成了一团。就有几个妇女冲上去操果儿,一边读一边笑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那果儿就叫:“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好哇,你违反了第七条,该当何罪,大家说要不要给他读年糕?”下面的人,瞎的亮的哑的响的,都一道起哄,要给果儿读年糕,也就是四脚四手拎起来往地上摔,吓得果儿直叫:“我是妇女,我是妇女,你们不要调戏我好不好?”寄草早就习惯了这些从前杭家大院里绝对不会听到的荤笑话,而且她也晓得为什么果儿今天会这样说,人家会那么闹。她手下的这些弱人,有他们的弱办法来对付这个强梁时代。
  阿水先也斗着眼睛笑,眼看着阶级斗争的大方向就这样要被转移了,这才醒来,连忙敲桌子,果儿咳嗽了几声,终于开始了:“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人民服务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开门见山,此一段非背也,乃唱也;且不是劫夫所作的那种曲,这一段唱腔用的是风靡吴山越水间的越剧调子,果儿一开口,老太婆们就击掌道:“真正徐派!跟徐玉兰的贾宝玉一式一样!”又有老太婆反驳:“我听听是范瑞娟的梁山伯。”“你耳朵聋了,明明是徐玉兰的贾宝玉!”“不要好的坯子,连范瑞娟的梁山伯都听不出来!”“贾宝玉!”“梁山怕!”“贾宝玉!”“梁山伯!”“不要吵了,已经到张思德背炭了。”有人气乎乎给她们一掌,这才停息,屏气静心,侧耳倾听。
  果儿的“老三篇”实在是表演得好。嗓音如裂帛,这倒也罢了,难得一口纯正的绍兴方言,可谓及钻有力,错落有致,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再配以动作和表情,如说杭州小锣书一样,把“老三篇”说成了一场大戏。果儿的张思德一出场,听得人恨不得立刻就到山里去背炭;说到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献身,听得人又恨不得一路冲到火车站,买一张票夹脚屁股就赶到越南,和美帝国主义决一雌雄;至于那老愚公,太行山,王屋山,果儿自己也说得一时兴起,单腿飞扬,一根马杆踢出丈把远,腿倒是架到了台面上,双手握拳,顺手捞起阿水摔到桌上的鸡毛掸帚,高举在上,那老愚公就成了打虎英雄武松,一腔豪气,直冲云天。厂里大大小小,台上台下,都听得恍兮馆兮,目瞪口呆。寄草站在一边,也不由想起她小时候随父亲读古文,念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父亲每每就高声朗读:“’……其描写刻画,做人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咦叨。嘲失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治酒,店内无人,号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瓷皆瓮瓮有声……”念到此,父亲就忍不住击节赞叹,不知是柳敬亭的书说得好呢,还是张岱的文写得好。此刻寄草看着果儿说大书,禁不住想,别看果儿是个瞎子,讨个老婆还是从前的婊子,若是活在张岱手里,说不定也是一个柳敬亭呢。
  正那么胡思乱想,“老三篇”已经演完,果儿嘴角泛起了白沫,寄草连忙把台上的那杯大茶缸的茶再递给他。他咕嗜咕嘻地又喝,大家都傻了,想来想去,没人能把毛主席的话表演成这样,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倒是寄草虽站在台前,却由衷地鼓起掌来,说:“果儿真正是个人才!”阿水这才想到,序曲已经结束,正剧应该开场。斗鸡眼乱晃一阵,叫道:“给走资派杭寄草挂牌!”果儿听到这里,夸张地喷出一口茶来用手搭着胸腔,说:“哎哟姆妈哎,我要落去哉!”马杆也不摸了,跌煞绊倒就往下逃,大家就又都笑了起来。
  也没有人给我们的阿水师傅打下手,只好样样自己来。阿水从椅子背后拉出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国民党臭婆娘杭寄草,上面还很时髦地打着一个红叉,仿佛叫这名字的人立刻就要拉出去枪毙。
  寄草看到那牌子,顿时就从刚才的闹剧中脱出,忍不住悲愤交加。她想起了罗力,想起了她在十里坪跟他商量离婚时的情景。她是看着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他们是抱头痛哭一场的啊,罗力,我千里迢迢赶到缅甸和你成亲,难道就为了这一天!
  她一把抢过那硬纸牌,三下两下,扯成几片,扔在阿水头上,嘴里叫着:“你这个畜生!你敢,我看你敢!”阿水想这还了得,这些天外面走来走去进行革命串联,何曾见过那些牛鬼蛇神中有谁敢撕掉那挂牌的?他以牙还牙也大吼一声“我看你敢”,就冲上前去,和杭寄草这走资派推推臻操打了起来。但寄草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之人,她尖叫着,披发跌足,横竖横拆牛棚,不顾一切乱抓乱跳起来。这一来阿水是真动怒了,他不是一点政治素质也没有的人,旧社会里也是人过青洪帮的,两只手臂上还刺着青龙呢,露一手厉害的给你们瞧瞧!他一边挣扎一边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春光,你还不给我上!”话音刚落,一个拎着粪勺的青年人就冲进会场。此人精神病,每年春天都要把厂里一些年轻姑娘的手臂掐出几块乌青来,杭州人的说法是一个花疯。春光被收留到厂里专烧开水,还是寄草发的善心,体现的也着实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可他压根儿不懂这个,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会前阿水就对他布置好了,一声令下,他就冲将出来,手里举的那粪勺盛的既不是粪也不是开水,却是一勺专门用来浇柏油路的沥青。只见他大吼一声,就将那粪勺横泼过去,台上的人全都尖叫起来,其中阿水叫得最惨。他穿得少,又加正和寄草厮打,背上被烧了一大摊,另外溅起来的,就浇在了寄草的头上。寄草头发厚,皮肉虽有烫伤,倒没受多少苦,但沥青部糊糊的粘到头发上结成了饼,怎么也拉不下来,台上台下,这才就真正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出杭州小市民的文化革命闹剧,小布朗没有赶上。那一日他倒是休息,但母亲让他留守在家中,以防居民区的那位工媳趁他家没人来抢占房子。不料果儿摸着道给他来报信。果儿又看不见,又是个生性夸张之人,上气不接下气,说得寄草几乎要一命呜呼了,小布朗还能不急?门都没关就往卫生院里奔,还好是一场虚惊,那阿水才成了真正的抢救对象。寄草有预感,挥着手一定要让布朗回家,布朗却不肯,一直陪着母亲上完药,用自行车把她推回来。谁知就那么一会儿工夫,那老工媳已经带着造反派来撬他们家地板了。小布朗不干了,操起一根木棍要上去拼命,却被寄草一把拦住。小布朗跳着脚叫:“妈妈我把他们打死了,背着你上云南!”寄草连拖带拉地把儿子拉出巷口,说:“你父亲还想来参加你的婚礼呢。”此刻,星稀风紧,残月当空,当杭方越正在杭州的古老深巷里仓皇踌躇之时,寄草、布朗母子两个,却在西湖六公园边大樟树下的木椅上舔伤口。
  他们的身后,是一头巨大的石雕狮子像,一尊战士雕像,再后面就是湖滨路。到处都在造反,只有西湖在暗夜里依然一如既往地温柔。布朗心痛母亲,让她在长椅上躺下,头就搁在他的腿上。湖上的风很热,小布朗的膝盖也很热,小布朗能够感觉到母亲虚弱的身体在一阵阵地颤抖。
  他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遍体鳞伤,他说:“妈妈,你一定要放心,我是你的儿子,有我在呢讷’寄草叹了一口气,说:”不晓得你爸爸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想爸爸也许在里面更好一些。“布朗若有所思地回答。
  母亲对儿子的话表示同意:“至少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打得半死,头上浇柏油,地板撬光,还被从家里赶出来,躺在西湖边,看天上闪电,挨大雨淋。”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声雷呜,雨点就打下来了。小布朗却轻盈地跳了起来。说:“妈妈,我不会让你挨雨淋的。”他一把将母亲扶起,然后纵身一跃,跳人岸边一艘有顶棚的小舟,一拉手,又把母亲扶上了船。
  小布朗的原意,只是临时跳到小船上躲躲雨,不料那小舟的缆绳未在岸上系紧,人一上去,吃到了分量,就一下子离开了湖边。又加上下大雨,岸边的人都跑光了,小舟自由荡漾在湖面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们。
  一开始寄草还有些心慌,但儿子却叫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就让这只船一直荡下去,一直荡到金沙港,然后我们就上岸去龙井,我们到盼姐姐那里去。那里有剪刀,我来给你修头发。”“你可真能想,然后呢?”“然后就然后再说吧。”小布朗回答,“如果我很快结婚了,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搬到翁家山来住,我们可以一起采茶,那是很快乐的事情。”“有那么好的事?斗鸡眼会放过我广’”他起码还得在床上趴半个月呢。“寄草躺在小舟的靠椅上,咬牙切齿地说:”好狠毒的斗鸡眼啊,当年还是我把他收下来的呢!“小布朗这一次的回答却是有一点开心了:”妈妈,这里还有一壶热开水,还有两只茶杯。嗅,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一包橄榄,还有半包山植片,还有什么——哈哈,这里还有半个面包。“估计这些东西都是白天顾客留下的。小布朗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东西都塞到母亲眼前,自己却走到船头,头顶着暴雨狂风。寄草欠起身来,着见儿子背对着她又开双腿的背影,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作一团,竖了起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他显得十分高大。此时惊雷闪电,狂风大作,他们的一叶小舟,正在湖面上颠簸,湖面在闪电下大出了无数倍,西湖刹那间成了汪洋大海,一个没有彼岸的地方。恐惧和疼痛让她赶快缩回身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