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我常会开玩笑,你别害怕。”
  “可是我分不出来的。”
  “那我尽量少开玩笑,好吗?”
  “嗯。”
  “说吧。为什么已经不想邀我写稿了呢?”
  “嗯。因为我觉得你一定非常忙。”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眉间……很紧。”
  “很紧?”
  “嗯。好像是在抵抗什么东西似的。”
  “抵抗?”
  “嗯。好像有人放一颗很重的石头压在你身上,于是你很用力要推开。”
  “那我推开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一直在用力,在用力。”
  “喔。”
  “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吗?”
  “没有。你形容得非常好。”
  “谢谢。常有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
  “那是他们笨,别理他们。”
  “你又取笑我了。我才笨呢”
  “你哪会笨?我的确非常忙,你一说就中。不简单,你是高手。”
  “高手?”
  “就是很聪明的意思。”
  “嗯。”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还有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写稿,你没有能力写的,你一定写不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我开始干笑,荃真的不会讲话。
  “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很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你写不出来,我当然就不必邀你写稿了。”
  “喔。”
  我们都安静下来,像在深海里迎面游过的两条鱼。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荃看我不说话,也不开口。
  荃是个纯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了。
  但正因为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面,会有所违背。
  我很想告诉她,不懂人情世故是会吃亏的。
  可是如果所谓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话说得拐弯抹角,说得体面。
  那我实在不应该让荃失去纯真。
  “你又……又生气了吗?”过了许久,荃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啊。怎么了?”
  “你突然不出声,很奇怪的。”
  “喔。那好吧。可以请教你,为什么我不适合写稿吗?”
  “因为你不会写呀。”
  “不会?”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会打。道理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打你屁股呢?”
  “因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来,像个小孩。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能力写稿,但是我不想写。”
  “对,就是这个意思。”荃很高兴,“所以我说你好聪明的。”
  “那,为什么我不想写呢?”
  “你想写的话就不会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说:
  “如果你帮我写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写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你的文字是自然地诞生出来的。”
  “制造?自然?”
  “嗯。这就像快乐一样。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制造十分钟快乐给我,你是做不到的,因为你可能整天都处于悲伤的情绪中。而且,被制造出来的快乐,也不是快乐呢。”
  “嗯。”
  “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没有面具的。不像你说话中的文字,有面具。”
  “啊?真的吗?”
  “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荃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识地表达情感,是真实的。”
  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再继续讲吗?”
  “可以啊。”
  “嗯。而你说话中的文字,是被包装过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装纸,猜不到里头是什么东西。”荃很轻声地说出这段话。
  “嗯。谢谢你。我会很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你不会生气吧?”荃低下头,眼睛还是偷偷瞄着我。
  “不会的。真的。”
  “嗯……我看到你,就会想跟你说这么多。我平常几乎不说话的。”
  “真的吗?”
  “嗯。因为我说话常惹人生气。”荃又吐了舌头,顽皮地笑着。
  “你以后要常常跟我说话喔。”
  “嗯。你不生气的话,我就常说”
  我们又沉默一会。然后我起身,准备上洗手间。
  “你……你要走了吗?”荃似乎很慌张。
  “没有啊。只是上个洗手间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啊。只要不淹死在马桶里的话。”
  “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喔。对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动作。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会(拍手)回来(两手平伸)。”
  “呵呵。”荃笑了两声,“我会等你。”
  我从洗手间回来后,荃看了看我,微笑着。
  我们再聊了一会天。
  跟荃聊天是很轻松的,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不用太注意修饰语言中的文字和语气。
  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动作都非常轻,非常和缓。
  说话的语气也是。
  也就是说,她说话的句子语气,不会用惊叹号。
  只是单纯的逗号,和句号。
  语尾也不会说出“哦”、“唷”、“啦”、“啰”之类的。
  通常出现的是“呢”。顶多出现“呀”,但语气一定不是惊叹号。
  如果荃要表达惊叹号的意思,会用眼神,还有手势与动作。
  由于荃说话句子的语气太和缓,有时说话的速度还会放得很慢,
  而且句子间的连接,也不是很迅速,总会有一些时间差。
  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说话的句子是否已经结束。
  于是我会等着。
  直到她说:“我句号了”
  我就会笑一笑,然后我再开始接着说。
  还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会按住左胸,然后微微喘气。
  不过我没问。
  荃也没说。
  当我注意到餐馆内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来时,我看了看表。
  “已经十一点了,你该不该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个人住。”
  “你住哪?”
  “我家里在台中。不过我现在一个人住高雄。”
  “啊?那还得坐火车啊,不会太晚吗?”
  “会吗?”
  “那你到了高雄,怎么回家?”
  “一定没公车了,只好坐出租车。”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吗?”
  “当然啊。太晚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很危险。”
  “不会的。”
  “还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说话呢。”
  “我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回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
  到了火车站,11点24分的自强号刚过。
  我只好帮她买11点58分的莒光号。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
  “你看出来了?”
  “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
  “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
  “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
  “你知道我担心你?”
  “嗯。”荃指着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嗯。”
  “会不会累?”
  “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
  “真的吗?”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
  “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
  “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
  “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
  “为什么?”
  “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
  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
  “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
  “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我还是想听你说。”
  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
  “最后会怎样呢?”
  “最后你会……”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那又会如何呢?”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
  “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
  “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
  “我会学习的。”
  “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
  “因为你一直压抑。”
  “真的吗?”
  “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
  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
  “别说这个了。好吗?”
  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
  “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
  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
  “我答应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
  “真的吗?”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
  你(手指着荃)。“
  “我要你完整地说。”
  “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
  想了半天,只好问荃:
  “压抑怎么比?”
  “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
  相思树上的红豆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
  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