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明菁阖上书本,认真地说。
  “嗯。”过了一会,我才点点头。
  “过儿。认识你这么久,你爱胡思乱想的毛病,总是改不掉。”
  “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吗?”
  “三年多了,不能算久吗?”
  “嗯。不过那次去清境农场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喔。”
  “我也是。”明菁笑了笑,“你猜出我名字时,我真的吓一大跳。”
  我不禁又想起第一次看见明菁时,那天的太阳,和空气的味道。
  “姑姑……”
  “怎么了?”
  “我想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认识你真好。”
  “你又在耍白烂了。”
  明菁把书放回书架,双手撑着床,身体往后仰30度,轻松地坐着。
  “姑姑……”
  “又怎么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短,再往后仰的话,会曝光。”
  “过儿!”
  明菁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敲一下我的头。
  楼下刚好传来秀枝学姐用力关门的声音。
  “警报终于解除了。”我揉了揉被敲痛的头。
  “嗯。”明菁看了看表,“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好。”
  “可是你敲得我头昏脑胀,我已经忘了你住哪?”
  “你……”明菁又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
  “我想起来了!”我赶紧闪身。
  陪明菁回到胜六舍门口,我挥挥手,说了声晚安。
  “过儿,要加油哦。”
  “会的。”
  “你最近脸色比较苍白,记得多晒点太阳。”
  “我只要常看你就行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这句话不错,可以借我用来写小说吗?”
  “可以。”我笑了笑,“不过要给我稿费。”
  “好。”明菁也笑了,“一个字一块钱,我欠你十块钱。”
  “很晚了,你上楼吧。”
  “嗯。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了。”
  “嗯。晚安。”
  明菁挥挥手,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进入了循环之中。
  只是我偶尔会想起明菁和荃。
  通常我会在很疲惫的时候想到明菁,然后明菁鼓励我的话语,便在脑海中浮现,于是我会精神一振。
  我常怀疑,是否我是刻意地借着想起明菁,来得到继续冲刺的力量?
  而想到荃的时候,则完全不同。
  那通常是一种突发的情况,不是我所能预期。
  也许那时我正在骑车,也许正在吃饭,也许正在说话。
  于是我会从一种移动状态,瞬间静止。
  如果那阵子我骑车时,突然冲出一条野狗,我一定会来不及踩煞车。
  如果我在家里想起明菁,我会拿出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把玩。
  如果想起荃,我会凝视着右手掌心,微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
  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
  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
  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
  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
  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
  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
  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小说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
  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
  万一双方一言不和,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
  我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
  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象他们浮肿的脸时,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玻鹚郏戳艘谎巯ρ簦拖峦罚究谄?br />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公分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我来了”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
  “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
  “嗯。我会的。”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西子湾堤防上,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荃。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荃笑了笑,“你怎么会来高雄?”
  “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
  “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
  “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嗯。”荃点点头,“我是中文系的。”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
  “你很怨怼吗?”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庆幸。”
  “你刚刚的动作好乱。”
  “真的吗?”荃低声问,“你……看出来了吗?”
  “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会想我吗?”
  “会的。”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会的。我会想你。”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嗯。没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没有……”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
  “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
  “我知道的。”荃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而你却是心理因素。”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
  荃笑了笑,“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
  “可是你……”荃叹了口气,“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慢慢来。”
  “那你……一切都还好吗?”
  “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
  “嗯?”
  “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
  “身体很累或是……”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
  “嗯?”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
  “好。我听你的话。”
  “是谁?”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我可怜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
  “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
  “你要听什么答复呢?”
  “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计算机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请别嫌弃地方太乱。”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