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学妹,我就住你楼上。欢迎你搬来。”
  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
  我带她看看房子四周,再说明一下水电瓦斯费的分摊原则。
  “学妹,明白了吗?”
  “嗯。”
  “如果还有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找我。不用客气的,学妹。”
  “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听说你近视很深?”
  “是啊。”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学弟,不是学妹”
  我张大嘴巴,久久不能阖上。
  “对……对不起。”
  “学长,别介意。常有人认错的。”“他”笑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搔了搔头。
  “不过像学长这么夸张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为了表示歉意,我晚上请你吃饭吧,学弟。”
  “好啊。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学弟小我三岁,有两个女朋友,绰号分别是“瓦斯”和“比萨”。
  “为什么会这么叫呢?”我问他。
  “当你打电话叫瓦斯或比萨时,是不是会在20分钟内送来?”
  “对啊。”
  “我只要一打电话,她们就会马上过来。所以这就是她们的绰号”
  他说完后,很得意地笑。
  “学弟,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文字形容这种错误。
  “学长,你吃饭只吃菜不吃肉吗?即使吃素,也不可能只吃一种菜啊。”
  他又笑了起来,将两手伸出:
  “而且我们为什么会有两只手呢?这是提醒我们应该左拥右抱啊。”
  我不禁有些感慨。
  我这个年纪,常被年长一点的人视为新新人类,爱情观既快餐又开放。
  但我仍然坚持着爱情世界里,一对一的根本规则,不敢逾越。
  若濒临犯规边缘,对我而言,有如犯罪。
  可是对学弟来说,这种一对一的规则似乎不存在。
  如果我晚一点出生,我会不会比较轻松而快乐呢?
  我想,我应该还是属于会遵守规则的那种人,不然我无法心安。
  为了心安,我们需要有道德感。
  可是往往有了道德感后,我们便无法心安。
  我陷入这种吊诡之中。
  我应该要喜欢明菁,因为我先遇见明菁、明菁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明菁没有做错事、认识明菁已经超过六年、明菁对我莫名其妙地好。
  所以,喜欢明菁才是“对”的。
  然而,我喜欢的女孩子,却是荃。
  喜欢荃,好像是“错”的。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我和学弟并无太大的区别。
  差别的只是,学弟享受左拥右抱的乐趣;
  而我却不断在“对”与“错”的漩涡中,挣扎。
  瓦斯与比萨,可以同时存在。可是对与错,却只能有一种选择。
  人生的选择题,我一直不擅长写答案。
  不是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放弃什么。
  在选择与放弃的矛盾中,我的工作量多了起来,周末也得工作整天。
  荃虽然搬到台南,但我们见面的频率,并没有比以前多。
  她似乎总觉得我处于一种极度忙碌的状态,于是不敢开口说要见面。
  事实上,每次她打电话来时,我通常也刚好很忙。
  不过荃总是有办法在我最累的时候,让我拥有微笑的力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作梦,你希望醒来时是什么时候?”
  有一次在上班时,荃打电话给我,这么问。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我先问你的。”
  “你还是可以先说啊,我不介意的。”
  “不可以这么狡猾的。”
  “好吧。我希望醒来时是三年前的今天。”
  “原来你……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你。”
  我笑了笑,“你绕了这么大圈,就是想问我记不记得这件事吗”
  “嗯。”荃轻声回答。
  我怎么可能会忘掉第一次看见荃时的情景呢?
  虽然已经三年了,我还是无法消化掉当初那股震惊。
  可是我有时会想,如果没遇见荃,日子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起码我不必在面对荃时,愧对明菁。
  也不必在面对明菁时,觉得对不起荃。
  更不必在面对自己的良心时,感到罪恶。
  不过我还是宁愿选择有荃时的折磨,而不愿选择没有荃时的快乐。
  “那……今晚可以见面吗?”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必勉强的。”
  “我没那么忙,我们随时可以见面的”
  “真的吗?”
  “嗯。”
  “那我们去第一次见面时的餐馆吃饭,好吗?”
  “好。”虽然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却努力在语气上传达兴奋的讯息。
  “最近好吗?”吃饭时,我问荃。
  “我一直很好的,不会改变。”
  “写稿顺利吗?”
  “很顺利。写不出来时,我会弹钢琴。”
  “弹钢琴有用吗?”
  “琴声是没办法骗人的,我可以借着琴声,抒发情感。”
  “嗯。有机会的话,我想听你弹钢琴。”
  “那我待会弹给你听。”荃说完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嗯……好。可是你为什么叹气呢?”
  荃没回答,右手食指水平搁放在双唇间,注视着我。
  荃在台南住的地方,是一栋电梯公寓的八楼。
  巧的是,也有阁楼。房间的坪数比高雄的房间略小,但摆设差不多。
  “请你想象你的耳朵长在眉间,”荃指着我眉间:
  “然后放松心情,聆听。”
  “好。”
  荃弹了一首旋律很缓慢的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也没有仔细听,因为我被荃的神情吸引,那是一种非常专注的神情。
  “很好听。”荃弹完后,我拍拍手。
  “你会弹钢琴吗?”荃问。
  “我已经27年没碰钢琴了。”
  “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呢?从没弹过钢琴,就应该说没弹过呀”
  “你……”荃的反应有些奇怪,我很讶异。
  “为什么你一定要压抑自己呢?你可知道,你的颜色又愈来愈深了。”
  “对不起。”荃似乎很激动,我只好道歉。
  “请你过来。”荃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体左侧。
  然后荃用左手拇指按住我眉间,右手弹了几个键,停止,摇摇头。
  “我没办法……用一只手弹的。怎么办?你眉间的颜色好深。”
  荃说完后,松开左手,左手食指微曲,轻轻敲着额头,敲了七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的颜色变淡。”荃说话间,又敲了两下额头。
  “别担心,没事的。”
  “你为什么叫我别担心呢?每当清晨想到你时,心总会痛得特别厉害。
  你却依然固执,总喜欢压抑。会压抑自己,很了不起吗?“
  荃站起身面对我,双手抓着裙襬。
  “请问一下,你是在生气吗?”
  “嗯。”荃用力点头。
  “我没有了不起,你才了不起。生气时,还能这么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
  “说真的,早知道你生气时这么可爱,我就该常惹你生气。”
  “不可以胡说八道。生气总是不对的。”
  “你终于知道生气是不对的了。”我笑了笑。
  “我又不是故意要生气的。”荃红着脸,“我只是……很担心你。”
  “听你琴声很舒服,眉间很容易放松。眉间一松,颜色就淡了。”
  “真的吗?”
  “嗯。我现在觉得眉间好松,眉毛好像快掉下来了。”
  “你又在开玩笑了。”荃坐了下来,“我继续弹,你要仔细听呢。”
  我点点头。荃接着专心地弹了六首曲子。
  每弹完一首曲子,荃会转身朝我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身去继续弹。
  “这样就够了。再弹下去,你会累的。”
  “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听,我会一直弹下去。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你的微笑,我始终努力着”
  “我不是经常会笑吗?”说完后,我刻意再认真地笑了一下。
  “你虽然经常笑,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快乐地笑。”
  “快乐地笑?”
  “嗯。笑本来只是表达情绪的方式,但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动作,与快不快乐无关。只是动作的笑,和表达情绪的笑,笑声并不一样。就像……”
  荃转身在钢琴上分别按了两个琴键,发出两个高低不同的音。
  “同样是”Do“的音,还是会有高低音的差别。”
  “嗯。”
  “是不是我让你不快乐呢?”
  “别胡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笑声好像是从高山上带着凉爽的空气传下来。
  后来……你的笑声却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洞内传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到一种阴暗湿冷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分辨出来呢?”
  “可能是因为……因为……喜……喜欢吧。”
  “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你’字?”
  荃没否认,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拨弄裙襬。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荃似乎被这个疑问句吓到,突然站起身,背靠着钢琴。
  双手手指不小心按到琴键,发出尖锐的高音。
  “为什么呢?”我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荃回复平静,红了脸,摇摇头:
  “其实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牛”
  “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所以我就没有离开你的理由。”
  “那你会不会有天醒来,突然发现不喜欢我?”
  “不会的。”
  “为什么?”
  “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从东边升起,但我相信,我醒过来的每一天,太阳都不会从西边出来。”
  “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是因为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方向自转。”
  “嗯。”
  “现在你已经知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的原因,那你还喜欢我吗?”
  “即使地球不再转动,我还是喜欢你。”
  “那你呢?”荃很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
  “才不呢。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
  “就是因为我聪明,所以我当然知道要避免回答这种困难的问题。”
  “你……”荃有点气急败坏,“不公平。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别激动。”我笑了笑,“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
  “那……你真的喜欢我?”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真。”
  “可是我很笨呢。”
  “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太会说话,会惹你生气。”
  “我喜欢你。”
  “可是我很粗心的,不知道怎么关心你。”
  “我喜欢你。”
  “可是我走路常会跌倒呢。”
  “我喜……等等,走路会跌倒跟我该不该喜欢你有关吗?”
  “我跌倒的样子很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不会的。”我笑了笑,“即使你走路跌倒,我还是喜欢你。”
  “嗯。”荃低下头,再轻轻点个头。
  “请你,不要再让我担心。”
  “嗯。其实我也很担心你。”
  “如果我们都成为彼此挂心的对象,那么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分担了对方的忧虑呢?”
  “嗯。我答应你。你呢?”
  “我也答应你。”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要留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楼台上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中正迅速搜寻合适的文字。
  “呵呵。”荃笑了起来,“你以前扮演罗密欧时,一定没演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接不出下一句呢。你应该要说:让我被他们捉住并处死吧。我恨不得一直待在这里,永远不必离开。死亡啊,来吧,我欢迎你。”
  “原来不是’去死吧!朱丽叶”喔。“
  “什么?”荃没听懂。
  “没事。”我笑了笑,“我回去了。你也别写稿写到太晚。”
  我开始后悔当初被赶出话剧社了。
  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三个礼拜后,是柏森27岁的生日。
  早上出门上班前,秀枝学姐吩咐我务必把柏森拉回来吃晚饭。
  晚上下班回来,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有一个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乐!”秀枝学姐和明菁同时对柏森祝贺。
  “谢谢。”柏森挤了个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学姐和明菁并没有发现柏森的异样,依旧笑着在餐桌上摆放碗筷。
  虽然少了子尧兄和孙樱,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还是颇为热闹。
  “过儿,今天的菜,还可以吗?”明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