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本是张掖河畔的一个部落中人,在沙漠中憋不住,便出来闯闯运气。
原以为停留在居延海放牧的岚州骠骑营分队便是大有前途的部落了,谁知岚州商队到来以后,固丁零才知道这个强大精悍的部落原来还有另有靠山,于是便自荐做了商队的向导。这张掖河两岸的水草和部众,固丁零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清楚楚,所以一路之上为商队省却不少麻烦。顾檀也高看一眼,除了不能随意招募他入营之外,平日里对他也颇为亲善。
固丁零的央求打断了顾檀的诗情乡愁,他恼怒地盯他一眼,闷哼一声道:“若是能开弓骑马便当得军士,岂不是草原上人人都可从军了。”
“固大哥,求他作甚,前几日回鹘贵人来部落里招兵马,说是要对付沙州玉门关张家,咱们这就投回鹘贵人去,等打开了玉门城关,钱财玉帛,还能少了?”固丁零的兄弟余连山看不惯这是个疤脸校尉一副傲慢的脾气,若不是为了要和这个大哥一同闯天下,他早投了回鹘。
“连山,你当回鹘人安得好心,那沙州张氏甲兵厉害,回鹘舍不得死人,还不是让我等为他卖命打先锋,等拿下了城池,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人家嚼嫩草,咱们啃沙子。”固丁零一边低声斥责自己这兄弟,一边陪笑道:“顾校尉,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蛮牛兄弟一般见识,哪怕先让我们在军中当个打杂民夫也行。”固丁零打听得清楚,这岚州军饷钱不但远远高于回鹘人,而且极其重视个人勇力,再往上走便是靠袍泽推举,总的来说,只要你有本事,在岚州军中就有你的位置。上面没有回鹘营中那么多世袭的贵族压着,正是他这般无根无底的勇士大展身手的营盘。
闻听回鹘人准备攻打沙州张氏,顾檀有些眯缝的虎目蓦然圆睁,盯着余连山沉声问道:“那回鹘准备攻杀张氏的消息可是当真,我等也经过你那部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提起?”
余连山听他发问,脸上带着傲然神色道:“我兄弟也是这大河两岸有数的勇士,早在回鹘营里当差,是他代回鹘可汗捎过来的话,让我等可以自备兵器马匹干粮到肃州集合。”他见顾檀脸上犹自带着狐疑神色,补充道:“我等兄弟几人是回鹘贵人早就看上看上了的勇士,这才巴巴地前来招募。这般消息等闲人等当然不知,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张氏早已跑了。听说那张家大公子早些年叛逃沙州,在中原投了军,也是有势力的人。只怕屠了张氏,那大公子必不肯干休。”最后这句话却是想固丁零炫耀,那在回鹘营中的贵人也是向他透露了不少内情的。
顾檀脸色一沉,对余连山道:“你可愿随我去面见辛统御,将回鹘攻张氏的消息告知。”他见余连山脸上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带你二人回岚州,有我亲自荐举,先做见习军士当无问题。”
他话音刚落,固丁零当即一声欢呼,顾檀话语不多,但言出必行,得了他这个承诺,入岚州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那起先不屑的余连山也脸带喜色,固丁零早已跟他交代了岚州军士的若干好处,突然有机会能够跻身其间,自然胜过去给那回鹘贵人卖命好过百倍。
“张氏乃是我岚州图谋河西,经略西域的重要本钱,若是指挥使在此,必定不能让回鹘人灭了张氏。”耐心听余连山说完了回鹘人动向,辛古好言送走两人,沉吟道。
张氏乃河西四大族之首,根基甚至比现在的敦煌之主曹氏更为深厚,自从家主张怀唐的独子张仲曜投了岚州军,更被委以承影营校尉重任之后,河西张氏便成为岚州在河西的盟友。敦煌是西域门户,张氏所扼守的玉门关,更是敦煌通往中原的门户,地位极其重要。
“张氏乃归义军故主,根基深厚,归义军怎能放任回鹘人灭了张氏而不救援?此事只怕另有蹊跷,那部落人的道听途说,未必靠得住。”拔山营校尉晋咎疑道。
“回鹘人大举兴兵,只要派斥候到甘州、肃州打听,必有所获。”顾檀接道,“我等可在张掖河畔扎营等待消息确实,若是回鹘果真兴兵攻伐张氏,如何应对,还请辛统御决断。”
此地离回鹘人控制的肃州州境不过百余里,中间隔着沙漠,轻骑斥候两日即回,回鹘大举兴兵情形与余连山所述相差不大,不过理由却是张氏谋反,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向回鹘借兵平乱,并声言平灭张氏后,玉门关为回鹘人所有。眼下甘州回鹘万余大军正在厉兵秣马,一旦各部汇齐便要与沙洲曹氏一起围攻玉门关。
“这沙洲曹氏居然引外州兵马攻杀本部,就不怕引狼入室吗?”晋咎叹道。
“张氏领兵三千据守玉门关,对曹氏也只是敷衍而已,沙州四大族面和心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否则以归义军兵马雄劲,哪用得着引回鹘兵马平乱,为今之计,是我岚州如何在眼前的情势下获取最大的利益。”顾檀沉声道。他有幸也时常参与陈德主持的军略讲习,借助敦煌徐图西域乃是岚州最重要的一个谋划,而张氏,则是实现这个谋划的一枚重要棋子。若归义军四大族一直相安无事,岚州师出无名,此刻归义军曹氏偏偏借重回鹘人的力量屠灭在瓜沙二州根基深厚的张氏,却是平白送给了岚州军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张仲曜还是岚州的校尉呢。
他所考虑的,辛古与晋咎也全都知晓,最后的决断全落在了辛古身上。辛古也是杀伐果断之人,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我意已决,此地已是回鹘地界,分出一百军士护送商队沿着张掖河道就近去甘州发卖货物。我军加快行进,饶过肃州,驰援玉门关。两位可有异议?”
肃州已成两军交战的前沿,商队去了恐怕就会被抢。而甘州乃是回鹘腹心地界,离现在岚州商队的营盘极近,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势力庞大的甘州回鹘虽然遮断道路收取重税,但一般也不劫货杀人,只是货品在甘州发卖,所获利润远远不如沙洲罢了。
辛古此意,首先助张氏挺过沙洲与甘州的围攻是头等大事,一直坚持到岚州本部援军过来,至于这一千多岚州军是否能够改变当前玉门关被沙、甘二州强敌两面夹攻的局势,玉门关中又是否有足够支应大军的粮草,岚州本部是否会当真发兵援助玉门关张氏,全都不计。若是只求稳妥踌躇不决,只怕张氏早已在两面夹击下化为齑粉。
“我赞同。”顾檀首先道,只有岚州军及时的援助,哪怕只有几百军兵,也能让张氏守军看到希望,他们不是孤军作战。
“我也赞同。干他奶奶的。”一有大仗,传说酷爱食人肉的晋咎就控制不住自己,“最好把甘州回鹘一同干了,以后出塞,就不用为了避开他们白白绕行数百里。”
第十一章 决断
“望大人念张氏为国朝戍边两百年,速发援兵。若能解此眉睫之祸,河西张氏必将归顺主公,仲曜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张仲曜几乎和辛古的军报同时赶回岚州,一路风尘仆仆,顾不得稍事休息便到陈德府中求援。家中飞鸽传书,沙洲曹氏已经陈兵玉门关,而西面的甘州回鹘正蠢蠢欲动,显赫一时的河西张氏两百年基业危如累卵,只怕就要灰飞烟灭。
陈德皱眉看着跪拜在地的张仲曜,沉声道:“仲曜快请起来,你我皆是兄弟,何须如此。辛校尉已然率锦帆、骠骑、射雁三营先行救援玉门关了。”接到辛古的军报后,陈德也大吃一惊,同时深深激赏辛古等将当机立断,若是失去河西张氏支持,不能进取西域,岚州局域河西刘氏、定难李氏、麟府丰折氏、契丹与大宋之间,迟早是败亡一途。
见陈德沉吟,萧九问道:“敢问玉门关城内兵甲如何?河西局势又如何?我军仓促前往,能否立足?”
张仲曜闻听辛古已经率军入援,心中微定,起身正色道:“我张氏在玉门关有三千甲兵,其中一千精骑。河西四大家早已离心离德,曹氏方才能做出向回鹘借兵之举,曹氏秉政以来,日渐倒向回鹘,压制汉家衣冠,河西士民早已深恶痛绝。曹氏之所以屹立不动,全仗沙甘州回鹘撑腰。主公举兵河西,以正讨逆,所虑者,唯有沙甘州回鹘诸部。一旦战胜回鹘,河西汉人当赢粮而景从。”事关张氏生死存亡,张仲曜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道:“若是张氏被回鹘所灭,河西汉人世家胆寒,必将分崩离析,各寻靠山,这一片汉唐故土,恐怕将非国朝所有。”
“玉门关城虽小,张氏亦经营了百年之久,关城内有水井五口,储粮足以支持五千甲兵一年以上,城中除了张氏家将及眷属外,只有少量闲杂商户。眼下有辛校尉挥师入援,城内人心振奋。回鹘诸部要强行攻占玉门关城,确是难于登天。”因为河西归义军曹氏数代与回鹘可汗联姻,在张氏这等坚持华夏正统的世家眼中,曹氏已与回鹘沆瀣一气,眼下曹氏居然请甘州回鹘一起攻打玉门关,张仲曜更直接将现任归义军节度使归入回鹘蛮夷一流。
陈德点点头,玉门关从汉朝开始便是中原锁钥,号称“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又有雄兵坚守,当可支持到岚州本部来援。只是大军西征遥远,来回时日不短,岚州本部长久空虚,只怕让他人趁虚而入。
见于伏仁轨在旁沉思,陈德问道:“于伏校尉可有计较?”
于伏仁轨拱手道:“回鹘部族用兵,向来轻捷彪悍,失之沉稳,此番会攻玉门关,仓促难下,必然不断增兵,导致甘肃二州空虚,我军不妨以围魏救赵之策,轻兵袭取甘州回鹘大营,敌人回师便罢,若是仍然一意孤行,那边将大营中回鹘老弱全都押送阵前,乱其军心,再与张氏约定两面夹击甘州回鹘大军,可以一举底定大局。”
陈德心中也赞同此议,又问道:“仲曜以为如何?”
张仲曜沉吟片刻,他虽然心忧故园,但于伏仁轨的围魏救赵之计实为上策,便点头道:“于伏校尉此言甚是,甘州近而沙州远,回鹘部族自以为可以纵横河西,所忌惮者,唯有吐蕃而已,我军千里奔袭,可以攻其不备。”
“好。若是击破甘州回鹘,于伏校尉当居建策之功。”陈德沉声道,“兵贵神速,此番出塞当以骑兵为主,牙军、射雕、横阵、陌刀营也一起出战,萧统御率辎重营留守岚州。征发骠骑、白羽二营部落勇士从军助战,每名军士可以携带两名从骑。征发城中商队随军运送辎重。大军出征之后,征发城中民户弓箭手上城助守。”
众校尉轰然答是,自从冬季以来,利用农闲时间,军士加强了对萌户的军事训练,主要练习射术。西北本有尚武之风,在激励习武的诸多手段之下,民户逐渐熟悉征战之事,虽然尚不能与敌野战,上城头射箭助战却是绰绰有余。军士管制之下,数万民户都有组织,并非乌合之众。
军令如山,此番决战岚州共出动骑军六千,步军三千,动员了商队和民户,已是倾全力与一战,按照陈德打算,此战获胜,则岚州占据河西,徐徐将匠户营和部分民户一并西迁。
历史的运动往往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集合。即便曹氏没有心血来潮联络回鹘攻打玉门关,在四面强敌的威逼之下,岚州势力也只能向西发展,避开此时如日中天的宋辽两强碰撞。赵光义是绝对不会容忍在他收复燕云大军的侧后,还有岚州军这样一只强悍的异己力量,以宋初禁军主力之强,尚且弱小的岚州军唯有向西走避。虽然陈德预先在夏州埋有伏笔,定难军李氏根基又岂是轻易撼动得了的。最终岚州军的出路仍然是河西,在回鹘、吐蕃、党项与大宋四方的边缘地带,打下一片根基。
岚州军的一切布置,都是为进取西域,徐图中原的战略所服务,为了长途远征,步骑各军都已实现骡马化,军士实现了肉食为主,长途行军只需携带足够的牲畜随军便可,必要时还可以屠宰备马充饥,无需像中原军队那样携带大量的粮草。为了沿途得到补给和军情,数十个依附骠骑营的部落分队扎根在岚州通向敦煌的塞外要道上,从阴山北麓,一直到居延海,内地这边,地斤泽的白羽营部落分队也大力向阴山、贺兰山南北扩展势力,可以说,阴山这条通路基本控制在岚州手中。甚至为了方便商队的补给,岚州事先在这些控制东西通道部落里存放了大批粮草,一则安部众之心,二则便于军队东西调动时,不需携带大量粮草。就连岚州的步骑各营,也以护送商队为名,多次往返于敦煌与中原之间,熟悉远征道路。
曹氏突然攻打玉门关,只是使岚州进取河西计划提前了而已。
军府的决策,随着各营校尉与传令骑兵到达了岚州控制下的所有地点。
城内各营中,各校尉纷纷召集百夫长安排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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