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曹氏突然攻打玉门关,只是使岚州进取河西计划提前了而已。
军府的决策,随着各营校尉与传令骑兵到达了岚州控制下的所有地点。
城内各营中,各校尉纷纷召集百夫长安排出征事宜,百夫长随后命各十夫长通知军士向军营集合。城防戍守向辎重营移交,同时从辎重营领出远征所需的粮秣弓矢。
岚州军作战与传统朝廷军队不同,军士甚至百姓从每一次胜仗都捞足了好处。从朔州契丹手上解救汉民小战一场,每个军士开始有了萌户。漠北征发草原部落,匠作营获得数千工奴,这些工奴生产所获,实际上大部分都补贴到了岚州军士的军饷军需之中,就连普通萌户,也感受到了岚州由此更加富庶。教训党项人的决战之后,商路畅通,获利更是不菲。更令人眼红的是,骠骑营和白羽营在对异族的作战后赢得了巨大的扩充机会,很有可能单独成军,这两营军士的前程也水涨船高。这令岚州的锦帆、陌刀、黑云等各老营分外眼热,都盼望着赢取更多战争红利的机会。
兄弟会通过军略讨论,早将向西发展的大计在军内核心成员中讨论过无数次,甚至底下有些百夫长在有时下意识地以回鹘轻骑为假想敌展开实战训练。眼下讨伐甘州回鹘军令一出,各营都欢欣鼓舞。据军报称,甘州回鹘治下人口足有三十万众,而回鹘可汗能军队不过一万余,还大部分陷在了玉门关,此番若能一战击破甘州,则每名军士至少获得十个民户。对这鸟枪换炮的一仗,上下热情都很高涨。
“关大哥,听说甘州回鹘人占着西行商路要道百多年,连贵人拉屎的钵盂都是金子做的,是不是哦。”锦城营军士傅子秋怏怏地擦拭着弓弩,一边问十夫长关耀宗,锦城营因是新军,没能捞着远征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分不到萌户,现在岚州城中也只有锦城营士卒大都没有萌户。
“是啊。咱们蜀地的好茶和绸缎,运到甘州价钱翻倍,甘州运到敦煌卖给西域人又翻倍。”军士黄睿运劲将弓拉满,锦城营与辎重营,再加上匠户营,留守岚州的军士不足千五,岚州本部前所未有的空虚。要防御外敌,又要弹压城内的数万萌户,数千工奴,容不得半点疏忽,所以萧九一回营便派人让锦城营领取守城所需辎重。萧九多次受命留守岚州,对各种事端都考虑的周到,甚至做了全城被敌人偷袭,留守军士以百人队为单位展开巷战的准备,各营治下的萌户在出征其间也有锦城营、辎重营军士所接管,锦城营的军士第一次感觉到了手下有人的快感,而且还有上百人的民户。这些民户能拉弓射箭的,全都由军士带着,日夜不停的巡逻哨卫全城。
萧九的逻辑是,切切不可让萌户们得闲,闲则生异心,恨不得将全城民户都拉去挖掘壕沟,或者加高城墙。
第十二章 汉人
“孩子他妈,再有半个时辰就到葫芦河了,过了河就是玉门关。”河西汉户索德波斜挎着一口大弓,腰间也有一壶箭,背着重重的包裹,回望来路,一缕缕黑烟在地平线对面缭绕不散,想到宁死也不愿离开家园的老父,心痛不止。罗婉儿抱着孩子紧紧跟在丈夫身后,索家和罗家在肃州都薄有田产,罗婉儿很得丈夫疼爱,又天生娇柔一些,不似其他妇人那样能在田间劳作,跋涉近百里,早已累得几乎虚脱,清丽的容颜更显得苍白,气喘吁吁,但听到玉门关三字,似乎又添了些精神。
往常河西汉人依附归义军之势,尚能在玉门关附近开垦耕作,此番甘州回鹘借着攻打玉门关之际,大肆烧杀抢掠一路上的汉人农庄,不少村舍男子被杀尽,连小孩也不能幸免,年轻女人则被蹂躏之后卖为女奴或军妓,烽烟处处。庄民们虽然自幼长在乱世之中,人人都有些刀马弓箭功夫,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唯有纷纷逃散,要么翻山越岭逃往敦煌,要么度过葫芦河逃往玉门关。
起初汉民逃亡时尚是成群结队的逃往敦煌,也还有些骡马,怎奈回鹘游骑一路追杀逃人,更扬言道,敦煌节度使曹家与回鹘可汗有约,打下玉门关,关城和关东汉人归回鹘可汗,曹氏只要张怀唐的人头。汉民们逃难的队伍难以抵抗如同狼群一样的回鹘人,又听说敦煌方面不再收留玉门关以东逃亡的汉人,只得舍了马车四散逃亡,能够从回鹘骑兵弓矢弯刀之下逃生者不过十之一二,这还得拜回鹘人自相争抢子女玉帛所致。
忽然,索德波凝眉顿身,西面,他已经听到了葫芦河潺潺流水的声音,但是,东面,回鹘人大声叫骂声音似乎隐隐约约随风飘来。罗婉儿紧紧依靠着丈夫,紧张地看着他的神色。索德波随即又伏地听声,轻声道:“有回鹘狗子缀上来。”见罗婉儿神色大变,又安慰道:“你且藏身到那大石头后面,一切为夫来应付。”罗婉儿依言抱着孩子躲到了旁边一块不大的岩石之后,索德波和娘俩一起隐藏住身子,把随身的箭枝从箭壶中抽出来预先放好,再偷偷探出头去往外看。此处是葫芦河故道的河滩地,颇有一些半大的岩石,人若是蹲伏下来刚好掩住身子,要站起身来却不行。
没过多久,八骑回鹘兵出现在沉沉夜色中,其中两骑后面还用绳子拖着四五个汉人女子,他们大声用回鹘语谈笑争吵,索德波听得清楚,似乎是因为刚才糟蹋汉人村庄分赃的事情。
带队的回鹘兵是个叫做吐迷度的十夫长,他这一伙出来得晚,一路上的汉人村子早已被前队回鹘兵糟蹋得一地焦土,好不容易掳掠了几个西逃的汉人,却不够分,只有再找。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片河滩地,心道汉人必然有大量往沙州逃亡的,与其四处瞎找,不如在这里守侯,于是便招呼其它四人,寻了一处平坦的沙地,歇马宿营。他们完全没有隐藏行迹,因为河西汉人的势力要么已经投靠回鹘,要么被压制在玉门关动弹不得,四五个回鹘兵亦能在河西横行无忌。
回鹘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对掳掠来的汉女动手动脚,行蹂躏之事。闻听不远处凄惨哭泣声与喝骂呼叫响成一片,罗婉儿不禁瑟瑟发抖,索德波额上青筋冒起,紧紧握住自己的大弓,若是眼神能够杀人,他早已将那四五个回鹘人碎尸万段。忽然,一个酒足饭饱的回鹘摇摇晃晃地朝他一家隐身的那块岩石之后走来,似乎是要小解,耳听得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婉儿脸色煞白,索德波回头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如果那人发现我们,为夫便下手结果了他,你抱着孩儿往西跑,这里我挡着。”他一边叮嘱,一边从靴子里套出了一把漆黑的解牛腕刀握在手上,凝神听那回鹘兵的脚步声,如同蛰伏的一头豹子。罗婉儿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咬着牙点点头,却也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拿在手上,万一逃不掉,拼着一死,也不受辱。
回鹘兵的脚步越来越近,二人心跳都仿佛跟随那声音跳动不止,索德波心中暗暗祈祷那该死的回鹘兵不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块岩石似乎有些特异,他们第一时间选了此处藏身,而回鹘兵也直愣愣地朝岩石之后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他就看到了岩石后躲藏的两个汉人。这个回鹘兵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脸上的胡须尚未浓密,显得稚气未脱,所以才不好意思在其他人面前解手,要绕道岩石之后。
这般看着躲藏在岩石之后的两个汉人,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犹豫,他看到了汉人眼中流露出的恳求神色,也看到了那女人怀里的孩子,不过当他的眼神转到女人秀丽脸颊上的时候,深蓝色的眸子里原本还有的一丝稚气也转成了贪婪和欲念,他将手按在腰间弯刀柄上,作势要呼喊同伴,他要像其他回鹘部族的男子一样,蹂躏这个女人。
但厖特勒是声音还未发出便被憋在胸腔里,索德波便如一头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刀锋割断了那他的喉咙,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般发出嗤的一声。与此同时,远处回鹘人发出几声愤怒的惊呼。
索德波抬脚将厖特勒的尸体蹬开,闪身回到岩石后面,伸手抓起放在地上的大弓,回头对罗婉儿大喝一声:“走!”弯弓搭箭,刚一露头,几只回鹘人的劲箭便从头顶飞过,他这才探身出去,几乎没有瞄准便朝着回鹘营地那边放了一箭,一个回鹘兵握着咽喉惨叫着倒在地上。如神箭法令剩下的六个回鹘兵全都吓了一跳,不顾地上还留着未捆绑的汉人,全都闪身躲在了岩石后面。
索德波凭借这一箭的压制之力又从岩石后面探出身来,见所有回鹘兵都在岩石后躲避,暂时没人敢出手放箭,又回头对妻子大吼一声:“快走!”罗婉儿这才含泪抱着小孩,猫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快步朝葫芦河跑去,兴许是心绪紧张的缘故,才跑几步便被一块碎石绊了一跤,一只鞋也掉了,怀里原本熟睡的婴儿经此一跌,哇的大哭起来,罗婉儿顾不得抚慰婴儿,忍着疼痛,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跑。
吐迷度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这厖特勒乃是部落贵人的儿子,血脉可以追溯到高贵的王族,谁知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折在了葫芦河的河滩上,就算将这个汉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补偿他犯下的过错。河西胡汉杂居,彼此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他听到那汉人叫自己家人逃跑,心中便知此人势单力孤,虽然箭法厉害,却也不足为惧。吐迷度对地上仍然吓得浑身打颤的汉人女子喝道:“快过来,不然我便射死你。”他有心以这些俘虏为肉盾,迫近那汉人,寻常汉人百姓多有弓弩厉害的,近身功夫却难以和他们这些成日好勇斗狠的部落战士相比。
那被他吆喝的汉人女子心知这胡人是要拿自己做肉盾,居然硬挺着蹲伏在地上不动弹,眼眸中的神色也从凄怆变得有几分坚定,河西汉人与异族相互攻占数百年,即便是女子也有一丝硬气。吐迷度见她不肯依从,心中大怒,他藏身的这处虽然不探出身子便无法向索德波射箭,可射杀这些汉女却是易如反掌,当即一箭射出,正中那宁死也不过来的汉女的胸口,顿时将她射死当场。索德波在远处解救不得,心中大恨,唯有暗暗祈祷自己妻儿及时度过葫芦河,回到玉门关汉人地界,至于这玉门关能守得几时,河西汉人活一日便算赚了一日,太远的将来也无暇顾及。
吐迷度又依次胁迫其它几个汉女,居然无人愿意主动走到岩石之后为回鹘兵做围攻同胞勇士的肉盾,她们都是战利品,适才为了立威而射死一人,吐迷度却不能将其全部射死,只得作罢,高声叫道:“我数一二三,婆闰,比栗,独解支和我一起出来放一支箭,然后冲上去杀了他,伏匐、宗难搭好弦,那汉人射出箭后你们依次放箭掩护,定要让他没有再发箭的机会。”他这话用回鹘语高声喊出,那汉人虽然也能听得懂,但众寡不敌,摆明了欺负他势单力孤。
说完,吐迷度当即沉声喝道:“一、二,”他自己却将手中的弓箭放下,抽出了弯刀,“三!”吐迷度的身形稳稳的藏在岩石后面,当听到比栗捂着喉咙倒下去的声音之后,他才闷吼一声,伏着身躯猛然往前冲去。
不能不说,吐迷度虽然不是个勇猛的战士,却足够狡猾,伏匐、宗难的箭法虽然不像那汉人那般精熟,交替放箭却稳稳地将他压制在岩石后面,直到婆闰,独解支挥舞着弯刀和索德波战作一团,吐迷度稍微掉在了后面,他凝神一看那汉人的身手,不过是庄稼把式而已,看来只是一个农闲时多练弓箭的普通汉民,近身战斗,婆闰和独解支足以收拾他,吐迷度心中不禁为死掉的厖特勒感到不值。他抬头看了看尚未跑远的汉人女子,她跑得甚是匆忙,只怕过了葫芦河,便又要多费一番功夫。吐迷度舍不得涉水过去捉拿她,便提脚赶了上去,他要在她过河之前把她截住,然后当个该死的汉人的面刺死他的孩子,蹂躏他的妻子,再砍下他的脑袋为厖特勒报仇。
注1:史载,吐蕃人在河西对待汉民“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回鹘后来依附吐蕃,仇杀之事,大同小异。
注2:唐朝东收京师,借兵回鹘,约曰:“土地、人众归我,玉帛、子女予回纥。”除了无耻,我想不到其它词汇形容这个所谓中原朝廷,所谓正朔,不过是狗屎而已。
第十三章 风烛
罗婉儿抱着婴儿扑扑跌跌地逃,气喘吁吁,跑掉了鞋袜也顾不得拣,被河滩地上遍布尖利碎石,光脚被刺得血肉模糊也顾不得痛。只偶尔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儿,适才大哭了几声之后,似乎又闭着眼睛睡过去了,这苦命的孩子,跟着爹娘逃亡了几天,就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小脸满是灰尘,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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