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清晨暖暖的阳光里,刚刚结束拉弓练习的颜渊翻开昨日刚到《沙州文集》,读到梁左丘一篇《士论》的佳作,不禁为之击节赞赏,反复看过数遍,只觉爱不释手,便将这份《沙州文集》仔细放好。祖籍肃州的颜渊乃是世代耕读传家的,因为陈德颁布《长子继承法》而离开家乡,只身迁移到了灵州,这里新到附近的百十农户倒有二十几个小孩,因为颜渊识字,便凑了束脩,请他为孩童启蒙,于是颜渊继续维持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后来安西节度使府为了推行强制识字,准许每十名军士延请一位识字先生,兼为军士和民户教习识字,这颜渊便成了这方圆数十里内有名的一位教书先生了。
教书先生是陈德亲自庇护的荫户,现在暂时由李斯的税吏府管辖,年俸50贯。更后来,成立了学士府,教书先生们又转由学士府考核管辖。按照陈德的规划,乡间学校最终要修筑成为两百余民户的避难所在,所以颜渊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屋乃是军士队长召集民户,在匠师指导下按照工程图样修筑的,用石头垒砌的十分规整,高踞在一处山崖之上,旁边一棵柏树,当真有几分出尘之感。华夏历来传统便是尊师重道,虽然只是荫户,众位军士对他也十分尊敬。但为了早日晋身文士,颜渊每天都拉弓练箭。
学堂里二十多个孩子陆陆续续已经到齐了,此时纸和笔皆是不可浪费的物事,农家孩子和军士都是以沙盘习字,而颜渊则是以一根绑在木棍上的布条笔,沾着水在在一块挂起来的青石板上教字。虽然简陋,一笔一划皆颜渊皆写得十分用心,“这是‘天’,这是‘人’。”他指着那湿淋淋的遒劲大字,带着肃州乡音念道,“天!人!”孩童们稚嫩的声音让这个简陋石屋子有了许多生气,颜渊满意的点点头,长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正所谓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见下面的孩童全都是一片茫然的表情,颜渊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虽然军府只要求教习识字,颜渊还是改不了模仿旧时私塾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的习惯。他看见一个男孩眼睛望着窗外,心头火起,拿着戒尺走到他跟前,大声道:“霍骠朓!”乡下农户不识字,男孩长到七岁连个大名都没有,这骠朓二字还是颜渊给取的。
那男孩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山下三四个骑马的人,被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指着外面道:“老师,你看那些是什么人?”颜渊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股马贼,居然趁着军士出征未归,乡间防备空虚的空隙,偷偷流窜到这边来了。这座山崖并不太高,从马贼所在之处到达分外显眼的石砌学堂,也不会太久。
“快!都给我躲到地窖里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出声!”颜渊转念间便做了决定,这些孩童乃是附近二十几户人家的心头肉,决不可出事。但马贼见不到人的话,势必要到处翻找,自己唯有留在这里抵挡一阵了。他推开屋角只摆了寥寥几本书的木头架子,后面是一处暗门,通向石屋下面的地窖,见孩子们逐一进去之后,颜渊方才把门关好但不锁死,又搬动书架将那暗门掩住。拿出自己平常练习的弓箭,盯着石屋外面越来越近的马贼。
二十六章 先生
“士者,节操若冰雪,浩然贯日月……”颜渊喃喃念着断断续续地词句,“生死不足论,唯存义与责……”他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点燃了学馆屋顶上的烽火,“虽死不能屈,若董太史笔,若苏中郎节,若段太尉笏。”一缕孤烟直冲天际,在一片蓝天白云中显得格外清晰。
安西的规矩,每一学馆都以大石砌成,屋顶上建烽火台,烽火又分为两种,一种黄烟,是求援的,即来敌不多,但学馆势单力孤,左近的军士民户见此烽火须立刻骑马赴援。一种黑烟,是报警的,即来敌强大,左近的军士民户各自疏散。此刻颜渊点燃的便是这求援的黄烟。
点燃烽火后,颜渊便躲在学馆屋顶垛堞后面,隐藏身形,手中紧握着弓箭,紧盯着加快打马过来的贼人。刚刚到一百步内,他便“嗖”的一箭放了出去,那箭杆擦着当先贼人的马首插入地上,将马匹惊得咴咴长叫人立,差点将贼人摔下马来。颜渊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若是这一箭射出时手再稳一点,就定要射中那贼人。马受惊了的贼子手忙脚乱的同时,其余几人大声叫着,打着马匹跑动起来,嗖嗖两箭射到颜渊藏身的垛堞上面,吓得他赶紧趴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到了几步之外,刚想探出头去,嗖的一箭迎面而来,幸亏他躲得快,箭矢擦着发髻飞了出去。草原上的马贼经过骠骑军不断剿杀,能活下来还有胆量到汉地骚扰的,莫不有些手段,百步穿杨的箭法那是基本功夫。
五个马贼见这石屋只有一个弓弩手,便留了两人弯弓搭箭在外面守着,另外三人则找大段木头当做檑木来撞门。石砌的学馆门户修得不甚高大,门板却极厚,后面更有整根的木头作为门杠。马贼只能以马匹拖着檑木不断撞击才能破门,除了这大门之外,其它墙壁皆是石料砌成,便是放火烧也不惧。那几个马贼以为这石头砌成的宏伟房屋的主人必然富庶,便费心去寻找制作檑木,他们探听清楚,附近一带军士不久前出征未归,所以对颜渊所点燃的烽火也未放在心上,以这五个人的骑射箭法,等闲的民户来了百十个也不惧。
“他爹,看那黄烟莫不是学馆遭了贼人?”王于氏差点没哭了出来,沾满黄泥土的手指着学馆的方向,时值隆冬,王于氏的头脸都包裹在厚厚的布帕里面,免得冻伤耳鼻,布帕外面凝着一层冰霜。王庆的心头也是一沉,将手里的锄镐丢在刚刚刨出来的羊马粪堆上,搓了搓手上的粪土,转身回屋取出弓箭和剑,牵出挽犁的草马,骑了上去,王于氏拼命抓住丈夫的马缰,眼泪已欲夺眶而出,马贼的厉害,他们这些生活在边地的民户最是清楚。马贼以杀人放火为乐的残暴心性,更让本分的百姓胆寒。
“放手,”王庆沉声道,艰苦而危险的边地生活,让原先有些懦弱的王庆多了几分强硬,“咱家还有孩儿。”王于氏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咱家的孩儿总归也是要上学馆的。放手。”王庆将马缰从媳妇的手里夺了过来,转动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得得得便向学馆方向跑去。王于氏望着丈夫骑着矮小的草马,双腿几乎要垂到地上的背影,抽泣着坐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又拿起锄镐,继续刨挖着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畜粪便,这些粪土,冬天收集起来,到了开春,就是最好的肥料。要在边地挣扎着生存,不管发生了什么,该做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停止。
骠骑军十夫长尚忠信望见远方升起的狼烟,脸色一凛,喝道:“学馆示警,速速随吾去救!”双腿猛夹马腹,波斯种的战马不满地嘶鸣一声,奋起四蹄朝那黑烟升起之处跑去,后面九名骠骑军军士也都策马奔驰。
尚忠信身上带着学士府征辟灵州颜渊修撰《庄子集解》的公文。梁左丘读了颜渊的一封探讨求教的书信后,生出爱才之心,原本想让此子到沙洲书院就学,此番新任陈德学士府长史,领下编纂收集百家典籍的重任,想起颜渊似乎对老庄之学颇有见地,便修书一封,请他暂时屈身为自己的荫户,到学士府先做个属吏,将来若有成就,也可晋身学士。自从陈德入主河西陇右以来,击破部落无数,那些破落的昔日贵族与一些悍不畏死之徒多有流窜各州县为恶的,诸军进剿虽有收获,但要将之完全肃清却有待时日,为保证安全,陈德便下令各军府要护送这些学士府征辟的人才进入沙州。
砰——,两匹马合力拖着的檑木撞击大门的巨大声响,震得石头砌成的学馆墙壁也微微颤动着,颜渊却只有无能为力的伏在屋顶的垛堞后面,连稍稍探身起来望一眼也不成,那两个负责监视他的马贼的箭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只要他稍稍抬起头,便嗖的一箭,好几次若不是趴下得快,颜渊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这里只是一间学馆,在下穷书生,一贫如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颜渊小心翼翼地喊道,“值得诸位好汉如此大费周章的。”
撞门的声音消停了片刻,颜渊刚刚想探头去看个究竟,嗖的一箭差点将他咽喉射个对穿,马贼又砰砰撞起门来,底下有个尖嗓子骂道:“若是没有钱粮,便将你这汉人书生烤来吃了,学馆中不是有孩儿么?想来也好吃得很。”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定要里面学童当尽数杀了,好消解心头之恨。”颜渊心底一阵恶寒,只盼这几个马贼是虚声恫吓,用意还是不信自己自是贫寒书生,想要讹诈一些钱物粮食之类的,但更有可能他们真是想要冲进来大开杀戒,这些马贼在草原上流落的久了,所思所想都异于常人,早已习惯杀戮为乐。
颜渊正忐忑间,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道:“骠骑军尚忠信在此,哪来的毛贼如此嚣张!”颜渊探出头去,也没有人拿箭射他了。只见十名骠骑散开成前后两条线朝着山上奔来。那马贼似乎有些惊慌,将檑木抛在地上,五个人纵马朝山下冲去,企图凭借着地势一举冲破骠骑军的拦截。颜渊紧握着拳头,暗道“一定截住他们”。但见马贼策马向下冲锋的势头极猛,不但如此,还一边冲一边往下射箭,骠骑军的军士虽然骑射不弱,却吃了地形的亏,要不断地拨马躲避那居高临下而来的箭支。
这上山的缓坡并不宽阔,旁边是遍布碎石,马匹不能驱驰的陡峭山壁。那马贼自量落到骠骑军手中是生不如死的结局,也起了同归于尽的心,从上往下不顾一切的冲锋,眼看两股人马就要撞在一起,忽然听尚忠信高声叫道“贼子厉害,放他们走!”十名骠骑各自将马往旁边一分,似乎让开中间的道路。
马贼一见有了空隙,纷纷得意得大叫,一边射箭,一边靠拢一起,要从骠骑军中间通过,孰料就在马贼穿过骠骑军中间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尚忠信一声暴喝道:“都给爷爷滚下来吧。”两边各五名骠骑军一起抬手,居然拉起来数条绳索,恰好拦住自上面冲下来的奔马脖子,马匹在高速奔跑中吃这一拦,又是在下山,纷纷失了前蹄,嘶鸣着翻滚摔倒在地,尚忠信得意地哈哈大笑,招呼众军士射杀冲在前面的四名马贼,留下一个好拷问口供。不料那几个马贼倒也硬气,虽然摔下马来,仍然挣扎着放箭,最终只好全数射杀。
“将军真乃神勇。”颜渊接过学士府的征辟公文,称赞道。尚忠信也不谦虚,咧嘴笑道:“等闲几个马贼,好说,好说,”他带着一脸神秘的表情凑近颜渊,“承影营你听说过没有,两个百夫长都对吾甘拜下风呢。”尚忠信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这承影营的大名颜渊也是听过过往商旅说起过的,对他自然是肃然起敬。这时有三三两两的民户骑着草马赶过来救援,见军士大人已经杀败了贼人,五六十民户围着尚忠信等军士道谢,高兴得他合不拢嘴。
唯有二十几个孩童得知颜渊要离去,都有些依依不舍。边地垦荒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农户们也少有闲暇来管教孩子,反而是这教书先生颜渊和这些农夫的孩童相处时间极多,人又谦和有趣,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就连不甚用功的霍骠朓等,也都不舍得他离开。
思忖半晌,颜渊下定了决心,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尚忠信道:“尚将军辛苦,梁大人的美意,吾心领了,只是若吾就此离去,这些才刚刚开蒙的孩童便无人教他们识字读书,明忠孝节义,吾不忍弃之,”他顿了一顿,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又道,“颜氏世代都是耕读传家的,若是梁大人首肯,颜渊更愿意继续留在此地。待这些学童另有明师教导,如梁大人不弃,颜渊再赴沙州向梁大人请罪。”
他这话讲得颇为缠绕,尚忠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后方才一跺脚道:“真是个好先生,”摇摇头叹道:“若是当年吾村里的秀才不着急出去做官,老尚也不会到了今天才识得三百个字。”
很多年以后,龙牙军校尉霍骠朓有一次提到大学士颜渊是自己的老师,袍泽们居然纷纷笑骂他信口吹嘘,霍骠朓也不和他们啰嗦,只是不禁回想起尚将军这句话。
二十七章 故人
“陈德的使者说,若是化敌为友,可以赠送给吾等战马五千匹,此外每年还送夏国剑两千柄,铠甲五百副,这些物资都在夏国境内的沙漠中交付,吾等可以向朝廷禀报是缴获所得,如果需要首级的话,夏国军队击杀的马贼首级每年都有数千,也可以送给吾等向朝廷邀功。”虎捷军校尉程常安禀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