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除了高昌、于阗国的民夫往疏勒不断输送粮草之外,夏军本身携带的马匹牛羊等牲畜都及时赶入了简单的土筑畜舍中避寒,到了晚上,城外烧起无数堆篝火,炙烤牛羊肉的香味顺着劲吹的朔风飘进城里,令被围困的葛逻禄和乌古斯人极度悲愤和抑郁。
围城期间,陈德以作战需要为名,在于阗与高昌军中各选练了五千精锐,号为率然军,蓄怒军,由军士推举了各级军官,任命原高昌国镇将处罗为率然军指挥使,原于阗国镇将曼吐尔为蓄怒军指挥使,两军分别由教戎军和练锐军派出十夫长教习军中规矩。这两军的官兵虽然名义上还是于阗和高昌的军队,但主要待遇已经和夏国军队看齐,惹得其它的于阗、高昌军兵羡慕不已。
伴随着将令下达,夏军的营地顿时活跃起来。“等了许久,总算开战了。”骠骑军百夫长尚忠信颇为高兴地嚷道,眼看着胜利唾手可得,偏偏只能操演和等待的感觉可憋死个人。“乖乖,这许多陶弹若是都投进城去,那不成了火狱了吗?”花帽军十夫长涂宁接到将所有陶弹全部投射出去的命令,叹道。“反正冬季无法翻越葱岭,此战过后,还有整整数月时间补充军械。”李舜也叹道,望着疏勒城头,脸上显示出惋惜的神色。
随着三面城门之外的夏国军队进入预设的前方营垒,平常搭在大多数抛石机上的布幔被扯开,疏勒城头上正皱着眉头了望敌情的副汗哈隆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哪,他们难道是想用石头把疏勒城砸成平地吗?”哈隆心中暗道,挥手命守城的葛逻禄族军队在垛堞之后藏好,这石弹虽然威势极大,但毕竟不比箭雨那般密集,只要藏得好,受伤的机会还是少的,哈隆颇有些蔑视的看着在抛石机阵地上忙忙碌碌地夏国军士,朝城下吐了口口水。
带着巨大的呼啸声,三面城外数千台抛石机开始发威,陈德则和辛古一起在大营的高台上观战,此时疏勒城的天空上当真称得上是弹如雨下,只不过,这些弹雨都是带着火焰的,夏军所抛射的陶弹大部分镂空的,里面塞满了制作抛石机产生的刨花,以及煤炭、干草、破布条等物,抛出之前先在装满猛火油的大油缸里浸透,点燃之后再抛射出去,击中目标后陶罐碎裂,引火之物四处飞溅,少部分陶弹则是军械司试制的药弹,将收集到的硝石、木炭、硫磺按照一定的配方制作了药粉,塞在陶罐子里面,外面留着长长的药捻子,击中目标后药粉四散,沾上火星便开始燃烧,并且会发出难闻的臭味。
“陛下三面围城,网开一面,虽然可以迫使敌军弃城而走,降低了军兵的损伤,但是葱岭以西尚有大食诸国与黑汗遥相呼应,让这些无恶不作的葛逻禄和乌古斯突厥人逃走,得以喘息,似乎有些可惜。”于阗王尉迟达磨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这般铺天盖地地投射场面,抛石机、回回砲这些他都知道,但他所不能想象的是夏国军队居然会将它用得这么绝,只是于阗和黑汗国有不同戴天的仇恨,眼下如此之好的局势下面,还不能全歼其军,俘虏其君王,实在是有些可惜。
陈德这凝视着前面的战况,没有答话,李斯在旁解释道:“我军哨探已经查实,葱岭所有通往西方的所有孔道,已经被大雪封锁,若是往西边逃窜,只有冻饿而死一途。”“啊?”尉迟达磨虽然知道葱岭有大雪封山,但没想到夏军的军情司已经将每一个孔道都做了查探,“葛逻禄人在葱岭左右游牧立国,葱岭封山之事他们也深知,陛下放开西面乃是死路,所以围还是不围都是一样的。”高昌王仆固勤点头道。
李斯摇了摇头,遥望着疏勒城里渐渐起来的火头,沉声道:“在大雪封山的时候翻越葱岭,是百死一生,但总好过留在城内,或是冲击我军营垒,是十死无生,葛逻禄人只要明白这一点,他们会进葱岭的。虽然对他们来说都是死,但我军的损耗则又小了一些。”他的口气轻描淡写,却让仆固勤和尉迟达磨都暗自打了个冷战,这一句话之间,称雄西域数百年的葛逻禄人,便注定了被灭族的命运。两个曾经在天山南北作威作福的藩王,心怀畏惧地看着陈德的背影,天气已经转冷,陈德身披着黑色的大氅,他的脸被远处的熊熊火光映照得阴晴不定,嘴唇紧闭着,皱着眉头,眼中丝毫没有翻手之间覆灭仇敌的快意,不知在思考什么。
“火势差不多了,投油弹吧。”透过水晶磨制的千里镜,练锐军指挥使萧九眼里,城头上的士卒惊恐无比的脸被火光映得清清楚楚。“是!”校尉杨褒匆忙下去传令,在布满抛石机的营垒中,夏国军士已经满头大汗,有人已经不顾天气严寒,将上身脱得赤条条的,光着膀子往抛石机的陶制弹框里搬运陶弹,夏国的抛石机是用驮马牵动绞盘转动上弦的,由一位力士最后负责发砲,陶弹单独放置在离抛石机阵地较远的安全距离之外,有刀盾手严密地守着,防止弹药在夏军自己的营地上失火燃烧。
“将军有令,换油弹,换油弹!”杨褒大声道,一股豪情陡然从胸中涌起,似乎也被这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所感染。“换油弹!”百夫长们将命令逐次传达下去,砲手先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引火物灭去,待抛石机的弹框冷却以后,方才将将仓储中搬过来的陶弹放置在弹框内,力士奋力推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大的扭力带动着悬臂,将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装满火油的陶罐抛向了已是烈火熊熊的疏勒。
疏勒城内,到处是惊慌失措地人群,无数哭爹喊娘的声音,“救火”“快救火!”乌古斯小汗奥古尔恰的脸被很近的火焰熏得乌黑,但他仍然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着,数百名族兵在他的督促下,不断从城里的水井里运出水来,朝一座颇为高大的建筑物上浇去,疏勒城中建筑物不似汉人那样大多用木质材料,而是以土石结构为主,只有房顶多以茅草覆盖。奥古尔恰颇为痛心的看着自己正熊熊燃烧的房屋,忽然,砰地一声,一个巨大的陶弹在他身边砸碎,此时城中无处不是火星,伴随着四处飞溅的陶罐碎片,火油一沾上火星顿时变成流淌的火舌,好几个族兵躲避不及,哀嚎着变成了火炬一般到处抓人,最终变作黑炭倒在地上。
夏国军队不断地将整个西域收集来的火油,甚至未加工过的勉强可以燃烧的石油都投射了出去,火上浇油,疏勒城被变作了烈焰熏天的火场,城内老弱妇孺走避不及,被烧死无数,突厥、葛逻禄和乌古斯族军队再也不能救火,纷纷在各自首领的率领下四面夺门而出,不管前途生死,总比留在这火狱一般的疏勒里强点。
南城门外,望着焦头烂额地黑汗国军队打开了城门,衣甲杂乱地打着马匹乱糟糟地不顾一切冲了过来,铁骨局军指挥使朱导深深吸了一股寒冷的夜气,一挥马鞭,沉声道:“放箭!”营垒里万箭齐发,夏国神臂弩,连弩、床弩都是当世无匹的军国利器,于阗国的弓箭虽然软,但对付面前几乎毫无甲胄的溃兵足够了,留下一地尸体之后,弓弩手身后不断搓手跺脚的重步兵还没有上阵的机会,黑汗国军队又退回城去。
第四十三章 春寒
康丽丝身披着罗衣,江南生丝夹着金线的衣料,在斜阳里光辉灿烂,耳坠是于阗的羊脂玉,如云盘髻上横插着一支金步摇,衣饰上缀着的明珠闪烁生辉,娇躯散发着馥郁的芳香。在她的身边是婴儿的摇篮,里面有个小孩长得像天使一样可爱,而母亲的眼光却只是凝视着远方。
“夏国王简直太残忍了,他是野蛮人!”这句话,萨曼国丞相乌特比说了几十次。陆陆续续有侥幸生还过葱岭的突厥人带来了疏勒陷落的消息,带来天雷和火狱的夏国军队的恐怖形象在河中一带四处传播,据说夏王陈德自称是天神的鞭子,惩罚那些假借神意的恶徒。不可一世的黑汗国,纵横了葱岭一带数百年的葛逻禄族和乌各斯族,几乎被彻底灭族,剩下的宁愿百死一生冒险翻山逃走,也在不敢在葱岭以东停留。
据说疏勒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城中只余下焦炭,夏军俘虏了一万多四散逃出来的黑汗人,强迫他们承认是因为抢劫而冒称讨伐异教徒,凡是不认罪的人都被于阗军队活埋了,认罪的人被交给宗教裁判所发落,下场更惨,夏国打算在春雪溶化后,将签有数千个认罪人手印附带名字的供状做一个副本送到哈里发的宫廷,以证明夏国军队讨伐的正义性。
“还用证明么?阿杜德这伪信徒根本就是和那些东方的异教徒穿一条裤子的。”乌特比已经是五十岁的老人了,头发有些斑白,但精力却仍然充沛,他计划着要将萨曼王朝的军政大权都统一到自己手里,然后南下征服白益王朝,占据巴格达,掌控帝国的主导权,容不得东方国度这样一个突然的变数出现。因为公主被扣留,诸王之王阿杜德已经在巴格达誓师出征,若不是伽色尼的马哈茂德出兵拖住了他,只怕白益王朝的马木留克此刻已经打到布哈拉城下了。
康丽丝娇笑一声,声音比银铃还要清脆动人,跪坐在乌特比的身后,为他捏着肩膀,柔声道:“伟大的乌特比啊,在我这儿不许想这些费神的事情。”别的妻妾大多张罗着为娘家或者儿子安排关系和党羽,想法设法从乌特比口中套出一些皇帝和朝中的动向,好帮助自己的家族,康丽丝却显得毫无心机,只想博得乌特比的宠爱,乌特比反而更愿意在她面前谈论军国大事,显示自己多么有权势。
此时此刻,他微微一笑,捏着康丽丝柔弱无骨的手,转身俯视着她低垂的睫毛,高耸的酥胸,笑道:“你不是很喜欢阿杜德的公主吗?我收了她做个侍妾如何?”康丽丝眼光微微波动,咬着嘴唇,做出一副吃醋的表情摇头不依,乌特比傲然道:“呼罗珊的伊普拉希姆已经带兵去撒马尔罕布防,他征发了河中一带所有的突厥勇士,还带了从印度缴获的大象,肯定能打败夏国的野蛮人,不过他自己肯定也会损失惨重,到时候,我会让他自动解职,让阿巴斯取代他的位置。等大事底定,我便要了阿杜德的掌上明珠,看看这个老对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说完哈哈大笑,意气骄狂无比。
次日清晨,乌特比离去后,康丽丝对镜整理鬓发,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里面装着珍珠粉、水银和砒霜的混合剂,她小心地将一点倒入面前的葡萄酒杯里,端到唇边饮尽。这是流传于波斯的一个避孕的药方,自从为乌特比生下一个子嗣,成为他的第四位妻子以后,她便再也不愿怀上敌人的子嗣。
喝完以后,康丽丝在镜子里静静地凝视着着自己的容颜,她的眼神黯然,平复了心绪,方才命女仆将桑鲁卓公主请来,乌特比的杀机已现,夏国使团需要早些做好准备,张仲曜是陈德的心腹爱将,李朗是他唯一的弟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遭了乌特比的毒手。
张仲曜听道李朗所转述的消息后,叹道:“若无康夫人指点迷津,你我数千人性命,早已断送无数次了。”李朗亦点头,沉声道:“康夫人言道,乌特比还没有立刻动手的迹象,估计他会等到夏国军队抵达撒马尔罕和伊布拉西姆交战,大局已定之后才会下手,眼下葱岭大雪封山,我们可以暂且等待,待陛下的军队出现在撒马尔罕城下,便合力冲出城去,粟特人在布哈拉城外有一处据点,储藏有粮草马匹,我们取了给养,杀到撒马尔罕投奔陛下。”张仲曜点头道:“此策甚是稳妥,但我们走后他们粟特人必定逃不了干系。”李朗道:“她说,这些牺牲都算不了什么。”二人一阵沉默。
春雪才稍稍溶化,在天山南坡,又下起了淋漓的雨,四万夏军艰难的朝着号称“托云”的葱岭山口行进,大多数人都感到了头晕目眩。若不是军中早就详细解说了这“冷瘴”的缘由,只怕有些人还以为自己患了虚脱之症。
皑皑白雪还覆盖着高处的山坡,更高处,是更古不化的冰川,冰崖似墙,裂缝如网。莽莽群山横绝天际,故老相传,这葱岭乃是当初共工怒触的不周山的天柱遗迹,这根断裂的天柱,是亚洲大陆最绵延宏伟的群山汇集之地,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兴都库什山脉等,都在这里连绵逶迤,融为一体。
“陛下,这托云山口虽然地势高耸,但积雪比其它山口要浅的多,每年春天,我们粟特商队都要从这里翻越,第一批抵达撒马尔罕的商人总要卖得最高的价钱。”康恪阗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对陈德道,这条商道他虽然走了好几次,难受却从未减轻过。此番翻越葱岭,一路上随处可见去年冬天冻饿倒毙而死的葛逻禄、乌古斯、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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