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城中焚烧战死的军卒尸体的黑烟似乎从来就没有断过,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焦味,受了重伤的士兵往往只能躺在空空荡荡的百姓家中等死。丁壮的伤亡也很重,而且越来越多的百姓被临时拉上城头,几仗过后也就变成了正式的军卒。人手越来越紧张的丁壮已经没有余力来很好的照顾这些伤兵,只能每隔一天去给他们送去食水,然后将死去的人及时地送到焚尸场。
“我们必须坚守,不然,这帮畜牲就会进来杀光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男人,*你们姐妹,然后给你们安上乱臣贼子的名声。”见到每一个想要放弃战斗的唐兵,萧九都会大声恐吓他们,他不断的出现在战斗最危急的城垛上,大声大声地将累得拉不动箭的士卒骂起来,就连城下的宋军都知道了城里有这么一个面相斯文,却是个大嗓门的悍将,给他送了个诨号叫做大脖子将军。
城外宋吴联军知道此人乃是城中主将,专门在南门外集中床弩五十具,待其登城时攒射之,但居然都没有射中,反而令萧九声名大振,众军都传说此人有天神庇佑,等闲刀箭都近身不得。此后无论哪处城头吃紧,一见萧将军带着刀盾手上来了,守军无不士气大振。
上将军李简者,江南常州人氏也。甲戊年四月,宋军寇常州,简先人坟茔为所坏,嚎啕城中,恰遇文侯夜巡,斥曰:寇仇在外,好男儿登城而报之,奈何做向相壁之泣。简感其言,遂从军。
——《夏史》李简传
第五十章 食肉
“非得如此么?”明知道不可避免,萧九还是下意识的问了问身旁的校尉晋咎。晋咎擤了擤鼻子,强忍住恶心道:“若是指挥使大人难以下咽,属下们代劳便是。”说完眼角瞥瞥城头上热腾腾的三口大锅,腹中又是一阵反胃。
为了彻底激怒宋军,也让守城士卒在无退路,陈德曾经给萧九出了一个万不得已不用的点子。陈德说的乃是土孛与唐军争夺连云堡,为打击城下唐军士气,土孛军将被俘的唐军拉上城墙,当众开膛破肚,然后分而食之,既增加了敌人的畏惧之心,又断了守军内部叛降的念头。五天五夜的战斗打下来,常州原有的万余士卒伤亡近半,昨天夜里还出现了防守城墙的军卒缒出城去投降宋军的事件,萧九不得不采用这个法子。不过萧九本人也觉得如此太过兽性血腥,建议萧九可以改用战死在城墙上的宋军尸体代替,然后让全军士卒当着城外敌军的面分食之,这样宋吴联军必然恨守军入骨,城内诸军自然也就绝了献城投降的念头。
城下列阵的宋吴联军本待攻城,忽然见城头上的唐军摆开三口大锅,烧开了热汤,便在万人瞩目下行此残忍之事,无不义愤填膺,纷纷指着城墙戟指大骂。特意看明白那几具将士尸体乃是宋军服饰之后,先锋使丁德裕更大声叫道此战决不留降俘。
吴越王钱俶脸色凝重的看着城头上演这一幕,身边左右几个军卒有的脸现愤愤之色,更多的却露出了惧色。与关外异族的战争中,双方生啖活剥降俘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在江南地方的战斗中,都还没有把事情做绝到这一步的。无论这战结果如何,这个守城的主将算是声名尽毁,只要他不去投奔塞外蛮人,可以说天下之大几无此人容身之处。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想表明,也是胁迫守城军卒与己方决一死战罢了。然而城中守军若是真的抱定拼到最后一卒之心,困兽犹斗,不但十日之内拿不拿得下来常州城是个问题,就算将来能够打下这座城池,自己的士卒伤亡恐怕也不在少数。想到这里钱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守城的主将会行此下策。
萧九面无表情的接过亲兵递上来的一大碗肉汤,大大的喝了一口,用力咽了下去,然后凛然看着每一个唐军都头以上军官都喝了一口,然后才回到城楼内休息。离开众人视线后,萧九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还下意识的用手到喉咙里面去抠,简直恨不得把整个腔膛都翻过来洗一遍。
“大人,”晋咎从背后给他递过来一块脏乎乎的布帕,萧九接过擦擦嘴,又开始呕吐,如此三番之后方才止住,慨然叹道:“从今以后,萧九在天下人眼中端的与野兽无异。”
“若是**这几个士卒的尸体便能阻止北军屠戮江南,属下以为萧大人行的乃是大仁大义之举,真正的英雄好汉。”晋咎大声道,皱着眉头忍住翻胃,又道:“不瞒大人,属下以前曾经做过水贼,一次官军围剿,属下被困在一个小岛上达数月之久,身旁负伤的好兄弟先后死去,到得后来,属下就是靠吃他们的遗骸撑到获救的。”这事原本是晋咎准备带到坟墓中的秘辛,原本一直压抑在心里及其忌讳,偏偏今日守城全军将士都啖了肉汤,反倒使他的心理压力大大得到了缓解,居然给萧九讲了出来。
见萧九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晋咎忽然觉得这也没什么了,反而舔了舔嘴唇,阴沉沉的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留了有用之身。获救以后,几个好兄弟的家眷我都全部安置好了,欠那他们的情分,某死后下地狱去还,大不了他们也将某分食便是。陈大人说过,大丈夫不惧千夫所指,但求无愧于心。”
萧九早知道这深得军卒敬重的晋咎不是普通人,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经历,眼下大家都一样,不由得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睛看着城楼下面密密麻麻的宋吴联军,沉声道:“我们吃过的苦头,都要仇人加倍的还来。”他旋即强制压抑下厌恶之情,吐了口气,望着北方道:“还有两日。”
正当萧九站立常州城头北望金陵期待援军的时候,陈德在金陵城头遥望宋军牛首山大营。
“此乃天助我也!”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兴奋的说道。金陵开始飘飘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洁白的雪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丑恶,使荒无人烟的金陵郊野变得宛如童话世界般洁白。寒冷的天气使劳师远征的宋军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营垒之内等待吴越军过来会合。寒冷和冰雪使攻城变成一件异常艰苦的工作,陈德认为给了将金陵城中的主力唐军短时间抽调出来的绝好机会。集中力量先打击西线宋军的计划在这样的天气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他回头对身边的神武都虞侯,天德军指挥使胡则道:“昨日收到呙彦消息,黑云都已经到达潥水,吾率军出城与黑云都合兵,争取在五日内击败西面敌军折返金陵,这段期间金陵防务便交与胡兄了。”
胡则笑道:“不能参加如此大战,真乃人生憾事,老弟放心,天德军纵使只剩百人,宋军也休想踏过金陵城头。”一边说一边将衣袖在雪亮的横刀上擦抹,这是陈德用五斤镔铁特意打造来送给他的,胡则对这把宝刀爱不释手,若不是他娘子已搬进金陵城来同住,晚上都恨不得抱着这把刀睡觉。
这夜星月无光,胡则首先率领三千天德军在宋军营垒之外点火鼓噪,只弄得声势喧天。此时天寒地冻,地面湿滑不堪,宋军将领皆不愿率军出战。曹彬料定是唐军的疲敌之计,只命令轮着值夜的雄威、效节诸军各指挥加强戒备,防止唐军趁机袭营。
城外宋军绕自为唐军的骚扰苦恼不堪的时候,陈德率领军队悄悄潜出城外,全军不打火把,由目力较好的锦帆军老兵在前头开路,后面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的拉着前面的衣襟向南行军,随军的骡马一律用布条将嘴勒得紧紧地,也一匹连着一匹的拴做一路抹黑赶道。除了人喘马息,以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之外,三万大军行进别无声息。
陈德也跟着牙兵们一起在前面开路,冷风伴着大雪乎乎的往嘴里灌,但所有军卒都闷头行走,没有人说一句话,陈德忽然感觉到军队好像成为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的一个活物,就在这漆黑的夜里,没有他多余的命令和督促,士卒们走的坚定而沉稳,整支队伍就这么静静地,犹如一条黑色的蛇静静的向目标潜游。
连夜行军五十里,天色方明,陈德下令大军不得休息,继续行军,一直到离金陵城百里之外方才准许士卒休息,但不得生火造反,全军上下连同陈德本人都只得以冰雪就着干粮吃完早餐,稍事休息后,又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南挺进,每走二十里休息一次。就这么一直行军,士卒都疲惫不堪,全靠着陈德的牙兵营和神卫军的各级军官努力督促才能勉强行进。直到后来,陈德怀疑只要在半路上遭遇一支两千人的宋军,自己这支军队说不定都顶不住时候,终于看到了黑云都的大营。
与从金陵一路强行军而来的神卫、天德军步卒相比,黑云都的情况要好得多。虽然骑兵们在赶路的时候也不骑马,而且接近一半的马都累病了,但马可以帮助骑兵驮很多东西。而且黑云都虽然是湖口大营的主力,但湖口大营的防御中坚本身还是重新编练的锦帆步军,所以黑云都不着急赶回去协防,行军的时间也就相对宽裕,还早到会合的营地两天。经过两日充分的修整的骑兵们眼中,一见到大营就忙不迭的抢热粥喝,喝完粥就一头倒在营帐里睡觉的这些步军简直就是叫花子。
不过有一支步军赢得了所有骑兵的敬重,他们到达大营之后还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在别的军队抢着分粥的时候他们在四周警戒,最后才整齐地排队领取自己的一份食粮,留有必要的岗哨后,步卒们按照小队为单位十个人围成一圈用餐,刀枪弓弩都放在身边,随时可以起来战斗。全军用餐之后,岗哨们才带着骄傲的表情和神卫都虞侯,同时也亲自兼任牙军营第一都百夫长的陈德一起吃饭。
现代人比古代人更加不耐饥俄,陈德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还是很愿意和自己军队中最精锐的士兵共同享受最后就餐的荣誉。他蓄意的在军中培养一种荣誉感,最晚就餐是一种资格和荣誉,这和鼓励士兵们争取每个方阵的第一排位置的荣誉一样。当他手下的军卒们养成这样一种独特的感念之后,死亡、饥饿、疲惫这些东西也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坚信自己能够挺过来。
第五十一章 弃城
“都准备好了吗?”萧九低沉的问身边的晋咎,自从强迫守城将士合食宋军士卒尸体之后。不管是带过来的神卫右军还是其它守城唐军,看向萧九的眼神都多了一分莫名的敬畏,而他自己的性格也变得越发阴沉,许多具体的军务都通过吩咐校尉晋咎去办。
“禀报大人,我军将士原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三人,七天当中战死四千六百五十一人,五千四百三十五人可以参加突围。”见萧九的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晋咎稍微迟疑了片刻,又道:“尚有一千四百三十七名人负伤无法参加突围,末将已将他们全部安置在州衙之内,分发了七日的食水。”
晋咎话音刚落,参加军议的校尉都头们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几个外系的将领甚至开始用蔑视的眼光看着神卫右军指挥使、常州兵马钤辖萧九。虽然州衙等若是城中之城,若是凭借拒守还可以抵挡一阵宋军,但将伤兵安置在州衙内还是无意于将他们交给敌人,特别是在城外的敌人对守军恨之入骨的情况下。
萧九冷冷的看了众将一眼,凌厉的眼光有若实质,窃窃私语着的军将们立时收声。萧就这才沉声道:“常州之战,庙堂早有定计。诸位只需知道,我们此番决不是抛弃同袍。”他也不管属下军将是否相信,继续道:“若是只留下受伤的士卒留在州衙内,确实难以抵挡宋军。现在需要勇将带领一营军士留下来守卫州衙,支持到我军获胜回返。”说完之后他用咄咄的目光扫视在座众将,几个刚才还大胆的看着他的将领竟然不自觉地将头低垂下来,个别人心中腹诽萧九竟然还趁此机会剪除异己,真乃心狠手辣之辈。
见众将无一应声,萧九心中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辛古手下,恐怕会有勇将挺身而出吧。正待他出声要点将,晋咎突然越众而出,躬身行礼后大声道:“晋某愿与麾下三百兄弟留守州衙。”
萧九略微一愣,看着晋咎坚定决绝的脸色,恍惚间竟然和当年死守灌口寨为事兄弟争取起逃脱时间的蜀军同袍有几分神似,稍微犹豫之后便沉声道:“那就如此,从牙军营再选派两百精锐与你,去领一千张弩,五万支箭。”见留守州衙的必死之任有人主动揽了过去,军议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几个神卫军出身的校尉甚至还有些内疚,此后一应安排,谁开路,谁断后,谁居中,众将都无异议。
直等到深夜时分,宋军照常高举火把灯烛,一边不停的向城头投射石块和弩箭,一边是不是派敢死精锐尝试着登城,大部分军卒都在营垒中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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