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陈德见其余四人的眼睛都灼灼的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精神病人一般,不再说话,依着心中记忆,低头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大概勾勒出环太平洋一代的海陆地形。画完之后,指着地图上长江的位置道:“这是大江,流经我等所在的金陵,在这里出海。”
此处乃是南唐驻军臣都熟悉之所在,所以都没有出言反对,陈德又继续道:“沿着海陆分界线南下,依次经过余杭、琉球、广州,便是交趾,绕过交趾这角,便可到达天竺,这些都是有人烟繁盛的所在。”
他这话部分与陈乔、徐弦、张洎等人听闻相同,部分却又闻所未闻,所以这三人都没有驳斥,陈乔还低声道:“与吾家中往来的胡商所言颇有相合之处。”
见众人都将信将疑,陈德手指动,划过大片海域,指着海中央的一片大陆道:“这片陆地叫做大洋洲,虽然面积广大,可惜大都是沙漠瀚海,不宜我族繁衍。”
众人见大洋洲在图上的大小几乎比中原还大,跟着他的口气心中暗暗惋惜,却见陈德的手指继续往东,指着一大片陆地道:“这是美洲,便是我所说的水土丰美之地。”
众人见美洲这一片大约是中原四五倍大小,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心道倘若世上真的有此水土丰美的无主之地,那各路英雄还在中原厮杀什么?
徐弦首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质疑道:“只看图上大小,从中原到美洲,海路怕不有数十万里之遥,除了仙人飞度,恐怕无人能至,你又如何知道?陈德,你可知欺君之罪?”
陈德无所谓的耸耸肩膀,道:“吾也没说去过啊,这是尊师所藏的一幅海图所示,也许是仙人留下来的也不一定。”
徐弦见他居然一口咬在了虚无漂聊的仙人身上,气急骂道:“无稽之谈,简直荒谬。”
李煜却颇感兴趣道:“能教出陈卿这样的弟子,尊师想必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言语之下似乎颇有不能与之相见的遗憾。
陈乔却道:“海路如此之长,即便现在派人出海寻觅,找到回来,恐怕金陵早已为宋军攻下了。”此言一出,迅速浇灭了众人存有的哪怕万一陈德所述是实,便可浮海避祸的企图。
陈德笑道:“非也。”见众人又都奇怪的看着他,方才接道:“虽然寻觅新天地所费时日非短,但找到之后,迎接陛下前往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场君臣五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此言一出,便明了陈德之意。即便李煜被送往汴梁看管,作为亡国之君,对他的看守也不会太严,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到哪里都会被捉回去。话说回来,若是李煜跑到西域、交趾、琉球这些化外之地,虽然大有可能逃脱大宋的追兵,但是当地的野人可比汴梁君臣更加可怕百倍。所以,只要唐国的臣子找到了东海之滨的土地,便可以派人潜入汴梁将李煜接出来浮海而去。
只是这个计划太过匪夷所思,而且完全建立在陈德所画出来的一张虚无缥缈的海图上,众人尽都失语。半晌,李煜才道:“陈相,你看陈卿此议,可行否?”
往日脾气火爆性格急躁的陈乔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顿首道:“陈节度此策天马行空,老臣不知所以。”李煜又转头看其他两名元老重臣,两人心知李煜其实心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都躲避着李煜的目光。
又停了半晌,李煜才长叹道:“陈卿,你总有出人意表之处,这浮梁出海之议既然由你提出,孤就着你秘密布置此事,需要水师人手出海,千人以下,可在卢绛和郑彦华所部挑选。”
徐弦和张洎闻言都松了一口气,不过区区千人之兵,战力比陈德将要遣散出城的五百牙军犹有不及,济得甚事,飘渺仙山之说,想必是陈德为了重获重用而编造出来的吧,这小子处心积虑,不惜如此迎合上意。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竟然是如此一个卑鄙之徒。
陈德叩首领旨。君臣又商议了一阵,均拿不出其他更好的对付北朝的法子,只得仍照前议,坚守金陵,待宋军疲敝之后再谋和议。眼看天色已晚,周后遣人告知王子李天和入宫拜见,几名重臣便告辞而出,四人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分别回府布置对策。
第六十四章 降否
从宫中出来,感觉一向与己亲厚的陈乔似乎对自己也有些误解,未曾多言便告辞而去,陈德颇有些郁郁。环顾四周,辛萧二人算是于自己相处较久的,也给支使到了外地,刚才面对偌大的海图指点江山时的豪情还未散去。夜色如漆,一时间心底不由产生出空落落的感觉,只想找个人喝酒,掰着指头数数自己在金陵城里的几个朋友,于是吩咐赶车的宦官道:“不忙回府,先往石头城拜会胡节度。”那宦官不敢多言,遵嘱驾车往西面北老城而去,因为是皇家车马,此时虽然已是宵禁,一路上的兵丁都不敢盘问。
为防止城内奸细乘乱夺取城门,石头城面向金陵市井街道这一侧早已清理出一大片空地,就算是晚间也是悬挂着巨大的灯笼将这一带照得透亮,面貌精悍的兵士拄着长枪刀盾谨守在鹿角后面,莫说是奸细,就是纠集上千人的军队进攻,没有一时三刻也难靠近城门。
这些日子以来,宋人的大军无时无刻不在攻打各处城墙,虽说强度并不大,守城的兵士也给弄得疲惫不堪。但是,盲从军令也罢,保卫乡里也罢,这些纯朴的江南士卒仍然在坚持作战,可朝中的皇帝和重臣们现在的心思早已转到议和上去了,甚至抛弃这一方土地出海躲避的计划,也都可以接受。看着这么森严的布置和劳碌的军士,陈德不仅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仿佛刚才在宫中的自己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
胡则还是那般热情的迎了出来,哈哈笑道:“天色这么晚了,老弟怎么还有心思到老哥哥这里来转,莫非在城里憋得手痒,想要趁夜出城斩几个首级回来。”
陈德含笑摇摇头,胡则军令森严那是全城闻名的,到了晚间莫说是旁人,就算是李煜下来圣旨也休想让他开城门,不过如此做法也对,不知多少名城大邑便是葬送在守将瞌睡的倏忽之间。
待两人走上城头,陈德注意到原本颇为平整的女墙和地面都被石弹打得坑坑洼洼,远方宋人牛头山大营的灯火星星点点,比之天上的河汉也不煌多让,不禁伸手抚摸着粗糙的紫色城墙垛口,轻轻叹了口气,用只有他和胡则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刚才陛下召我入宫觐见。”
胡则闻言喜形于色道:“当真,我说陛下天纵英才,怎会弃你这等大将不用,只等圣旨一下,我便与你交接南面防务。”
陈德叹口气道:“陛下找我、陈徐张三相商议的,无关防务,乃是议和之事。”
这话如一桶冰水般瞬间浇灭了胡则的喜悦,两人都没有话,只静静的听着城外聚集的乌鸦哇哇乱叫。
良久,胡则才道:“议和之事自有朝中大臣主持,你何必来告诉我。”
陈德默然,有些话不知怎么才说得出口。
胡则便自答道:“你特意告诉吾此事,是否是提醒吾防守城墙时勿要与宋军死战太过,免得结下仇家,到头来没个好结果。”说完也不待陈德回答,苍凉的干笑两声,又道:“兄弟,你这份情我心领了,只是兵战凶危,吾一旦存了保全自身之心,这城墙恐怕就不保啊。”
陈德也不好说什么,胡则说的都是实话,于是轻声道:“议和之事未必能成,所以朝中还要依仗兄长。”
胡则伸手拍打着城头垛口,身上铁甲也哗哗作响,铿然道:“将受命之日不顾其身。为将者,君主一日未有明令示下,便要一日与敌人决死做战。就算将来宋人报复与我,也只有犬吠其主四字相对而已。”
难道这就是宿命?陈德心中默默叹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这恪尽职守的宿将,却有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则却开口道:“平日里吾不喜谈这些腌臜事情,不过既然老弟提起,吾到也有些话与你说。”
陈德有些好奇的道:“小弟洗耳恭听。”
胡则道:“近来城中盛传你要献城给宋人,吾自是不信。不过,为兄提醒你一句,为老弟打算,千万莫要投宋。”时值五代宋初,武将文臣改换门庭几乎已成常态,所以胡则此番话说来丝毫不带斥责沉痛之意,只有为陈德打算的心思。
陈德见他脸色语气都是谆谆之意,不由奇道:“为何?”
胡则道:“你可知吴越钱氏每年要输送多少金银珠宝往汴梁买通朝臣吗?”
陈德惘然道:“这个吾倒不知。”
胡则笑道:“老弟胸有锦绣,也不会关注这等小事,不过吴越钱氏在江南刮地三尺是出了名的,听说东面那些百姓除了遮羞的破布片子,连多一件衣服都没有,可想而知,这些搜刮来的金山银海除了留下一部分享用外,大部分都进了汴梁诸公的钱囊。”
陈德“唔”了一声,大概明白了胡则的意思,胡则接着说道:“你阵斩钱王,固然名震天下,可也结下了吴越钱氏这个死敌。彼等以十数州之物力接好中原朝臣也有数代了,可想而知,若是钱氏后人想要为先人复仇的话,汴梁满朝文武肯定对你群起攻犴,不会有一个为你说好话的。”
陈德冷笑着接道:“若是钱氏尚在,也许赵氏深怀制衡藩王之心,对朝臣们为钱氏说话尚有猜忌,但既然钱氏已死。朝臣们为钱氏说话反倒是少了很多顾忌,我这个新投的降将,就免不了要被衮衮诸公拿来做回报钱王的丧礼了。”
胡则点点头道:“不错。所以金陵满城文武,人人都可投宋,唯独你不可。所以有人传言你与宋人勾结之时,为兄第一个不信。以你之智,不会为此自取灭亡之举。”
陈德听的心中赧然,自己却始终没有像胡则这般了解同时代人的心境,虽然知道吴越钱氏为了结好中原不遗余力,却没想到这些交情都可以转化为足以至自己于死地的利器。当下抱拳躬身道:“谢过胡大哥关心,小弟明白。”
胡则微笑道:“吾既然是金陵守将,只要陛下不降,吾自然是与此成共存亡。你现在身无职司,到时候相机突围而出,辅佐陛下东山再起也罢,找个娇妻美眷啸傲湖海也好。”
陈德顿了一顿,又追问道:“若是陛下降了呢?”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得胡则瞳孔一缩,他直视着远方如繁星万点般的宋军大营方向,苦涩的冷声道:“只要是真的圣命,我也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博那个青史名声。吾与宋人有不共戴天的宿怨,这条性命交与宋人便是。”语带决然之意。
陈德心头一热,握住腰间宝刀道:“如胡兄需要,吾带着亲兵随时可以上来帮助城守。”
胡则笑着摆手,道:“你是大有前途之人,当留有用之身,将来出将入相也是自然之事。”他这番话在陈德听来越来越像是诀别之语,于是岔开话题道:“胡兄扯远了,待得宋人退走,小弟找人打造一条好船,你我一同畅游湖海,岂不快哉!”
胡则笑道:“好啊,不过一定带上你嫂子,不然她可不同意。”胡则的老婆乃是江淮将门之女,品性贞烈,胡则一直是敬且畏之,军中兄弟也常常以此为笑谈,故有此自嘲之语。
陈德道:“这有何难,小弟将船弄的大点,休说是嫂子,就是胡兄的全部家人都可以一同载上。”他犹豫片刻,终于试探道:“宋人二十万大军不知何时就会封锁出城的各条路径,胡兄在城中的家人,是否相机送出城外,以免玉石俱焚。”
胡则方长叹一声道:“吾乃城中主将,若是首先将妻儿送走,对军心不利。只能让他们留在城内了。”
他有这样的选择陈德是早已在心中算好的了,只得又道:“那万一城破,小弟当保护胡兄家人突围而出,胡兄可预先向他们交代此事。”
胡则转头来盯着陈德,见他眼中只有关切,笑道:“如此甚好,我胡家不致绝后,为兄可以全忠孝,谢过兄弟。”说完向陈德躬身施礼。礼罢,他又指着城头的石坑道:“也不知宋人最近发什么疯病,一天到晚将石弹抛入城中,登城战的规模却仅有数百人,当真可恶。”
夜色如铁,两个军人遥望北方苍穹,不约而同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为了避嫌,陈德在城头也不能多留,与胡则一番交心之谈,心头的块垒也消散了许多,告辞之后便乘坐宫中车马径自回到府中。
次日清晨,早期梳洗完毕后,陈德在两个清秀可人的江南婢女服侍之下穿好长袍。这两个婢女看似只有十五六岁年级,粉胸半掩、簪步摇钗,衿袖窄小,勾得陈德心痒难挠。陈德数日来扮足了谦谦君子的形象,其实若不是顾忌到恐怕黄雯在后宫之中定有耳目,早就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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