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徐弦思无遗漏,便要带着曹翰往宫中走去。
曹翰兵仅三百,自忖留在宫门之外也无大用,若能行险说服唐国君臣请降,这南征第一功是跑不了的了,回朝之后陛下信重恐怕犹在曹彬潘美之上,他功名之心又起,随安排部属原地结阵待命,暂由朗州团练使尹崇珂统帅。自己按着腰间宝刀,缓步跟随在徐弦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南唐禁宫的布置,只觉虽然地方不大,但富贵奢华处,比汴梁皇宫犹有过之,宫中不时经过一些肤色白皙,身段柔美的江南宫女,若是唐国降后能在此处肆意抢掠一番,也不枉大半年来的周折劳顿,想到此处,曹翰嘴角不禁浮现出丝丝笑意,让偷偷打量他的徐弦心中稍宽。
为防陈乔搅局,徐弦并未带曹翰去光政殿,而是在清晖殿外等候李煜。未几,宦官相请,徐弦便带着曹翰入内。李煜已经坐于主位,见徐弦领着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宋将进来,心中一阵厌恶,却不得不霭声道:“将军远来辛苦,赐坐。”仿佛曹翰不是破城而入,而是如往年般宋朝派来的使臣一般。
曹翰初见江南国主,也不行礼,大咧咧的坐下,不住打量着李煜,只见他头戴白玉貂蝉冠,身着紫袍,腰围玉带,足蹬明黄色方履,黑发重眸,粉面朱唇,风神俊秀,身材魁伟,端的生就一副好皮囊。
他这般注视颇为无礼,让李煜有些尴尬,徐弦干咳一声,拱手道:“曹将军,我主与天子有些误会,以致劳师远征,而今愿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如何行事为好?”
曹翰心中计较,唐国君臣有意求和,自己却不能表现的过于宽厚软弱,显得底气不足,于是傲然道:“我朝大军兵临城下,今日一破东城,些许顽抗之徒,只需片刻之间,化为齑粉。”顿了一顿,看李煜和徐弦二人都在注意听,并没有恼怒,心中更定三分,接着道:“尔等既不欲多伤人命,只需打开城门迎候大军入城,城内原有兵丁解甲弃械囚于营内,朝中重臣陪同江南国主,城门前肉袒出降。”
李煜和徐弦都面如土色,虽然明知投降便是这个结果,可这番话从曹翰口中说出又有不同。李煜颤声道:“李氏为天子牧守数十载,触怒天子,皆重光一人之过,与朝臣与吾之亲族并无干系。”他顿了一顿,又道:“朝中大臣,多有才俊,还请国朝择优录用,李氏宗室就在江南,可否留置金陵安养。”
曹翰不想这文质彬彬的江南国主还有些担待,冷冷地看着他道:“江南重臣与李氏国戚自当同赴汴梁,天子名察秋毫,断然不会胡乱怪罪。”
李煜又道:“昌德宫中颇有积蓄,吾愿全部输捐犒劳行营大军,曹将军可否向都部署曹大人进言,大军入城后无侵扰百官府邸,无伤金陵百姓。”
曹翰正欲开口,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三人都转头看去,却是陈乔不顾内殿传诏刁衍的阻拦,强行闯来,步入殿内大声叫道:“陛下,胜败未定,不可轻易求和,寒了将士之心啊。”
徐弦眉头一皱,站起来斥道:“陈乔,枉你身为宰辅,不召而入,实在有失体统。”
陈乔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吾恨未早些认清你这国贼!”转头对李煜躬身秉道:“请陛下速斩徐弦,以定军心。”
李煜见两个元老重臣戟指相骂,不知如何是好,曹翰却在旁冷冷抢道:“似陈乔这等不服王道的逆臣贼子,还请江南国主速速斩之,以示诚意。”
他见李煜低头不语,又道:“大军南下以来,多有负隅顽抗之徒,对王师有所杀伤,愿陛下将这些奸徒明正典刑,或交由我行营军法从事。”
不想片刻之间,曹翰又提出两个苛刻的条件。李煜大犯踌躇,陈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翰骂道:“无耻小儿,江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不屈膝事敌。”
他这话却激怒了徐弦,他厉声道:“陈相,国主犹在,哪轮到你妄定战和!莫非你想做宋齐丘不成?”转头对内殿传诏刁衍道:“速速将陈乔带出去。”
陈乔对他怒目而视,看着举步上前的刁衍道:“鼠子敢尔!”他在朝中以耿直著称,此刻义愤填膺之下更增威势,刁衍吃他一喝,居然吓退两步,两边僵持下来。
李煜不想这般重大关头,重臣却自相吵闹,心中烦闷异常,笼在袖笼中的双手变幻了诸般静心佛法,犹自心烦意乱,他见曹翰脸上隐现不耐之色,便拱手道:“到让曹将军见笑了。”
曹翰斜眼看着江南君臣,心中倒有些佩服这老而弥坚的陈乔,冷笑道:“我倒无妨,只怕都部署大人等得心烦。”
李煜无奈地看看陈乔,眼神制止他出言不逊,柔声道:“那便劳烦曹大人先回禀都部署大人,吾不欲金陵生灵涂炭,都部署大人若怀悲天悯人之心,江南百姓必将为大人敬颂平安。”
曹翰等的便是这句话,点点头,大咧咧的起身道:“是降是战,给个痛快话吧。”
第七十二章 弃国
李煜和徐弦相互看了一眼,眼见宋人居然破城,兵到宫门,他心下已然失却战意,刚才那番话不过将投降说得婉转一些而已,这宋将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要故意折辱。李煜叹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正待说话,门外突然传来数句粗豪话语:“你要战便战!”“吾等奉陪到底!”“鼠辈!”“明刀明枪放马一战!!”
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股夹带雨点的冷风猛的灌了进来,激得就在屋内几人一阵寒战。卢绛、胡则、呙彦、陈德四大军方重将鱼贯而入,四人都身披铁甲,腰悬利刃,陈德和胡则身上尚有血迹斑斑,进来时脸上带着一股煞气,冲撞得殿中红烛明灭跳动不已,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合着四大节度使阴沉的脸色,让殿内的空气煞那间仿佛低了几度。
原来是四人各自派出向禁中传讯的亲兵都被宋兵隔绝在外,回禀之后,各节度使都觉得事关重大,而且此时城墙各处战况已经稳定,于是不约而同纷纷带领精锐牙军前来解围。宋军经历一夜激战也已经疲乏,失去偷袭之利,金陵城墙高大又岂是一日一夜之间可能攻打得下的,曹彬等宋军重将也大都将牙军等精锐撤下去休息,只留部分军队不断攻打,意在不使城中唐军休息。此刻宫门外虹桥之前的各部唐军精锐已有五千之众,将三百宋军团团围住,只等宫中决断,便要将其碎尸万段。
闻听宋军带兵大将曹翰为迫降而来,而且已经被徐丞相延请入内,众将俱都大急,生怕陛下在文臣的撺掇下贸然答应降宋,卢绛带头,陈德、胡则一齐说动呙彦,四人等不及宦官通秉求见,一同入内。
刚才那句“你要战便战”是武昌军节度使兼神卫军指挥使陈德脱口而出,“奉陪到底!”出自昭武节使兼凌波军指挥使卢绛之口,“鼠辈!”乃是宣州节度使兼天德军指挥使胡则怒骂,而要“明刀明枪放马一战”的则是禁军统御,成德节度使兼黑云都指挥使呙彦,这四大节度手握的精锐唐军五万余人,乃是保卫南唐的最后中坚,四人一齐发话愿战不降,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眼看和议将成,不想这般武臣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出来搅局,张洎当即呵斥道:“汝等未奉召而入,带械面君,可是要造反作乱么?”他不提战降大事,先拿不臣的帽子扣住几员武将,只是想先压压他们的气焰。
徐弦见四将进来,本待出言斥责其君前跋扈,但见四人脸色不善,手按剑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怀念皇甫继勋统领神卫军的时候,两人一起联手压制林肇仁等军方众将,皇甫继勋虽然气量狭小、怯懦而好财货,但世家子弟出身,自觉身娇命贵,战降这等大事上却少有固执,往往被自己数语说动,不比这几个亡命之徒一般的悍将难以对付。想到此节,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汝等等愿意找死,何苦拉着老夫,连带满城金陵百姓为汝等殉葬!
曹翰却是心中一突,唐军重将既然敢回宫面圣,想来东面城墙的战局已然稳住,自己这里确实情势不妙。陈乔却心头一喜,他第一时间派人出去通知各将回禀东城情况,又将宋军威胁宫门迫降的情形告知,总算在关键时候来了援手。
陈德虽然资历浅薄,地位不若其余三将,但口齿便给,素有智谋,又是第一个赶到东城墙缺口处指挥战斗的重将,于是先行拱手道:“陛下,宋人以火药将东城墙炸塌了一小段,妄图趁机抢城,将士们奋勇作战,已然将宋军逐出,正在日夜不停修补城墙。”
胡则也道:“臣等有罪,竟然让三百宋军渗入城中,以致惊扰了圣驾,吾已调集军兵将该部团团围住,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一个不留,如同宰鸡杀羊一般容易。”他话中点出入城的宋军只有三百人,渗透而已,并非是城破。而这些渗透进来的宋军不过是案上之肉罢了。
曹翰闻言一惊,想胡则行事居然如此狠辣,不由愤愤的瞪着他,胡则也毫不客气地回瞪。
呙彦又道:“一夜激战,宋军抢城不得,已然气沮。吾军如乘势杀出城去,马踏敌营,宋人必定伤亡惨重。”
卢绛也道:“凌波军愿与黑云都水陆并进,誓让宋人知晓吾江南不可轻侮。”
见金陵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将李煜说得又犹疑起来,曹翰大急,上前一步道:“李煜,你难道想要反悔不成?战和不定,首鼠两端,如此三番两次,大军一旦下城,必将全城官宦百姓尽数屠戮!”
“你敢,”胡则见他出言威胁,手按剑柄上前,怒道,“吾现在就将你剁成肉泥!”
曹翰也是光棍个性,眉头一拧,上前半步,按住腰刀横声道:“有种你试试?”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把徐弦急得焦头烂额,连忙站到胡则和曹翰之间,满脸堆笑道:“二位将军且慢动怒,听我一言。”张洎也不待二人答话,先对胡则道:“胡将军,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禁中是何等要地,怎可妄动刀兵!”
胡则早看他不惯,虎目一瞪正待反唇怒喝,却听李煜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为吾李氏一家一姓,连累江南兆万生灵遭此屠戮,罪业匪浅。”长身站立,以一国之尊,居然躬身对着曹翰行下一礼,低声道:“烦请曹将军回禀都部署大人,江南李氏忤逆天子,惊动大兵南来,重光愿与都门之前肉袒出降,所有罪业都是重光一人之过,还望将军们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约束卒伍,勿要伤害金陵百姓。”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居然如此,惊得陈乔、卢绛等人心胆俱裂,统兵四将甲胄在身不便跪拜,一时间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陈乔当即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道:“陛下,江南自有道统,百年基业,不可毁于一旦啊!”
李煜痛苦的闭上眼睛,沉声道:“天命不在李氏,奈何!”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徐弦和愣在旁边的军方众将,睁开眼睛单独对徐弦道:“徐相好生相送曹将军出城回应,再将昌德宫中拣选些上好金银玉帛之物,犒劳大军。另外,可与曹彬仔细商量出降事宜。此后一应安排,卿可便宜从事,不必事事秉孤。”
徐弦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低头秉道:“臣,遵旨!”
李煜下了这也许是身为江南君主的最后一道旨意,便转身缓步避入禁中,不知是无心再与群臣商议最后国是,还是自觉无面目再见群臣。
李煜退入禁中之后,徐弦自和曹翰告罪,也不再与陈乔等人纠缠,先送曹翰及其部署出城要紧,刚才听几个将领说唐军已然在宫门之外将宋军团团围住,若是一个约束不当,酿成血案,这番议和就是无功有过了,自己恐怕要被宋军杀了祭旗。
走到一半时,有宦官从后赶来,送上了李煜在书房中写好旨意,写明委托徐弦担当与宋军请降事宜,城中大小官吏军兵俱当听从徐弦安排。徐弦原本担心宫门外的众军强要验看圣旨,却碍着陈乔和众将在一旁,他自己也要爱惜羽毛,不好相逼李煜当场写下旨意,眼下李煜失魂落魄般回到宫中,片刻居然醒悟过来,叫宦官给自己送来便宜从事请降议和的圣旨,兼且赋予调度一应官吏军兵之权,不使自己作难。若不是时运不济,后主还真是一个明君啊,可惜了。徐弦心中暗想,一边唯唯诺诺的恭送曹翰走出宫门,当着众军的面宣示了旨意。
众军刚刚经历昨夜的苦战,好些盔甲上宋人的鲜血犹在,正憋足一口气,只待入宫请旨的指挥使们回来,便要将这股胆敢突入城中的宋军好生炮制一番,好为数月来战死的同袍报仇。谁知宫里突然走出这么一位大官,言道上意愿降,好些人兀自不信,徐弦边让几名副将和校尉当场验看了圣旨。
众将官看过圣旨之后俱都默默无语,听从徐弦调度众军让开一条大路,三百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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