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





毕竟粟特商人还是从陆上丝绸之路起家的商团。
  从陈德手中接过瓷碗,康恪阗心情颇为激动地地摩挲它,瓷碗触手冰凉,奶白的釉色,润泽如玉,举起来对着光线看,隐隐约约看得到碗壁对面的手指。圣洁,康恪阗心中终于找到了这个词汇来形容对这只瓷碗的感觉。
  过了好一阵,康恪阗才平复心情,抬起头对陈德道:“请问陈将军,这瓷碗可是岚州所制,产量如何?”
  陈德将刚才他的反应一览无余,心头也放下心来,看来人类对美好物品的鉴赏,千年来变化并未太大,粟特人善识宝,可说是代表了这时代东西方主流的审美观,在后世行销的骨瓷能得到粟特商人的肯定,那就等于是在现代的中国制造进入沃尔玛一样。听康恪阗发问,陈德微微笑道:“这瓷碗确是岚州所制,不过产量尚小,目前烧制成功而又毫无瑕疵的,就只有康君你手上这一只而已。”
  他话音刚落,康恪阗忍不住遗憾地“啊”了一声,陈德又道:“不过,我的窑师会想方设法提高每一窑的成品率,届时将会有成批的上等瓷器,不知道康君有没有兴趣?”
  “当然,”康恪阗心神激动之下,居然不顾商场上讨价还价的大忌脱口而出,旋即后悔道,我答应得如此急迫,不知这陈大人会否提出苛刻的条件。
  陈德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门瓷器生意,以你之见,每年大概能有多少收入?”
  在商言商,听陈德发问,康恪阗皱起眉头,道:“陈大人见谅,这白瓷固极美,但宝物须有人识,有人捧,方才卖得出好价钱,这事着急不得,先要各方达官贵人慢慢知晓此物,大行于世则至少要两年之后。”他这话换成现代话来讲,就是但凡新鲜事物出来,需要一个世人接受的过程。陈德会意地点点头,沉吟道:“吾岚州急需钱粮,这可有点迟了。”
  康恪阗见他皱眉迟疑,心下大急,又道:“若大人将此物行销之任交与我家,以父亲与我族同业商人在四方交际之广,也许一年后便可大行,大人,出售这精巧物件万万不可着急,否则难以居奇,价钱就上不去了。”见陈德点点头,康恪阗记起自己次来觐见陈德的目的,又道:“若大人需要生财之道,小人这里倒是有一条。”
  听他如此说,正在为岚州的财政问题伤脑筋的陈德来了兴趣,凑近道:“愿闻其详。”
  康恪阗见他热切的眼神,深刻地体会到父亲所说的“将军更是商人”的意思,微笑道:“自从大唐衰微,中原板荡,吐蕃、党项相继而起,这两家隔断了东西方商路,致使中原输往西域的茶叶、丝绸等物不得不绕道阴山、贺兰北麓,所费不菲,商队自契丹出发,一路上要遭受无数部落的骚扰,全然没有盛唐时的路途平安。”
  陈德点点头,又听他道:“吾父亲的意思,既然将军与契丹交好,不妨以岚州为据点,在中原收购茶叶,将军派出麾下勇士扮作商队的护卫,将这些中土货物护送至敦煌,再由敦煌将各种西域宝物护送到岚州,销往中土各地。这条路线不必绕行更东边的契丹大城,利润当比往常更加丰厚。”
  陈德又问:“陇右故道虽然由党项人所控,但以吾所知,拓跋氏对往来货物不过十中税一而已,为何还要绕道?”
  康恪阗苦笑道:“将军有所不知,陇右夏州一带的党项、吐蕃诸部,虽然奉定难节度使拓跋氏为首领,但各不统属,所以拓跋氏虽然抽了商税,一路之上的各部仍然会抽税,若有好货物被头人看上,那就直接取走。这些部落时而联盟,时而交战,偏偏又都奉拓跋氏为主,商队护卫反抗不能,还不如冒点风险绕道塞外。”
  原来如此啊,所谓官匪一家,豺狼当道,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对商队而言,当真比走马贼和蛮人出没的塞外还要艰难,听康恪阗说的条分缕析,陈德颇为意动,沉吟道:“货物从中原运到敦煌,利有几何?”
  康恪阗听他开口言利,与寻常中土官吏全然不同,也对陈德颇有好感,如实答道:“中品茶叶在蜀地于江南50文200文之间不等,若是运到敦煌,价格将是中原的三倍,如果运到波斯则是中土价格的十倍,运到更远的大秦故地,则价比黄金。”
  陈德彻底被震撼了,暴利啊,革命导师说,有300%的利润,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还有什么可犹豫呢,干了!不过稍微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陈德又想起一事,问道:“康君,眼下陆上虽然道路不通,但海路尚好,为何茶叶价差仍然如此之大,你这信息可是陈年旧事了吧?”
  康恪阗微微一笑,拱手道:“陈大人果然熟悉商路,好叫大人知晓,海路虽好,奈何海上风险颇大,不如陆路稳妥。况且茶这货物颇为特殊,走海路极容易受潮,风味与陆路运销的相差甚远,价格只有十分之一不到。波斯以西的胡人,因为买不起陆路运销的好茶,便将茶叶磨成茶粉,添加牛羊乳、蜂蜜、肉桂、姜片等调味,那也是无奈之举。”
  陈德心道,还以为洋鬼子格调,喝个茶还要加这加那,原来是老祖宗喝不了好茶,由这些调味物来去除海上运销的茶叶的霉臭、潮腥味道的,康恪阗这话倒还有几分可信,于是点点头,又问道:“那中原之茶行专卖之制,你又如何能买到大量茶叶?”
  康恪阗见他问得详细,到不厌烦,只觉此人诚心合作,于是耐心解释道:“中原官府虽有专卖执法,但地方官绅怎肯将此重利拱手相让,只需将官府上下打点清楚,运销无碍。”见陈德脸上犹有不信之色,低声又道:“盐亦专卖,但中原市面上的盐,大半都是私盐,不然穷家小户,恐怕终年都尝不到盐味。”
  看来经济管制的弊端,古今皆同,除了造成百姓负担加重,生活不便之外,更孕育出庞大的黑市,是官商勾结,滋生腐败的温床。不过,眼下我喜欢,陈德暗暗思忖,终于颔首道:“岚州愿与贵商团合作,贯通中西商路,使各地生民互通有无,共享丰饶。”
  康恪阗见他将这桩牟利的事情说得仿佛大义凛然,正在腹诽,忽然听陈德又道:“以你估计,若是当真岚州成了茶叶贸易的据点,我岚州军一年当有多少进项?”
  康恪阗侧头凝神思索后道:“茶叶只是大宗,若是将商队携带的其它货物,以及回程的西域宝物算上,将军年入至少当有百万贯以上。这还不算岚州自制的白瓷的收入。”
  “啊?”陈德一愣,想过赚,没想过这么赚,中转贸易的利润如此丰厚,难怪后世香港能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为远东超级大都市啊。不管是对将军还是小兵,金钱总是能够迅速的召唤勇气的,陈德当即断然对康恪阗道:“这桩买卖,我们做了。”这条茶叶商路倘若打通,那就是金光闪闪的财路啊。
  陈德笑着又问:“康君,若是吾岚州能烧制精美琉璃,是否能够为吾行销?”
  康恪阗一愣,摊着手道:“这个没有问题,但恐怕赚不到多少钱。”
  陈德奇道:“为何?”
  见他刨根问底,康恪阗耐着性子解释道:“琉璃乃是盛行西土之物,中原除了达官贵人作为稀罕物事赏玩外,百姓觉得它不如瓷器合用,所以只能作为奢侈之宝物行销,琉璃易碎,碎后易伤人,但大官人买一两件琉璃大都放置起来赏玩也就罢了,所以一年中琉璃的出货量很小,难比瓷器、茶叶、丝绸这等大宗物事,只要负担得起的,家家皆需,日常所用,不断消耗,出货量大且源源不断。生产此物东土不甚流行,西土则是原产之国,运销无利,难以赚到大钱。”
  陈德点点头,对提纯琉璃成为透明的玻璃的技术诀窍自己也不甚懂,既然普通琉璃赚不到钱,那也就算了。
  注1:关于旧中国传统社会及近代化改革,有兴趣的书友参见林语堂先生《吾国与吾民》之“公共精神的缺乏”,“阳性的三位一体:官、绅、良”等章节。
  注2:《唐会要·杂税》记载:德宗李适建中元年(780年)户部侍郎赵赞奏请“诸道津要,都会之所,皆置吏,阅商人财货……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皆什一税之,充常平本钱”,但被驳回。四年后,德宗历史性的决定向茶叶征税,史称“初税茶”,每岁得钱四十万贯。
  算来德宗时期全国茶叶总值当在400万贯以上,这还不包括官绅逃税,割据藩镇地方无交割的情况。
  关于丝路上茶叶的价差暂时没有查到,但有个印象就是价差极大。
  注3: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第七节中的注释中,“《季刊评论员》说,资本会逃避动乱和纷争,是胆怯的。这当然是真的,却不是全面的真理。像自然据说惧怕真空一样,资本惧怕没有利润或利润过于微小的情况。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会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它们。走私和奴隶贸易就是证据。(邓宁格:《工会与罢工》第36页)”(见《资本论》第一卷,第839页,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作者:唐代的西北,陇右道,关中道等地,是东西方贸易的桥头堡和咽喉,相当于现代的沿海地区。安史之乱吐蕃入寇前,陇右富甲天下。
  第十二章 萧韩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苍茫大地银装素裹,气势雄伟的辽国上京城巍然屹立。
  上京城周长三十里,分为南北两城,中间用城墙隔开,这般奇怪的布置说来也简单,北面唤作皇城,住着的是皇族、契丹贵族,也是朝廷有司官衙所在,多得是雍容华贵的殿宇楼阁,日夜戒备森严。南面唤作汉城,住着是汉人,白日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夜间则灯火通明买卖不绝,直至深宵。这南北两城中间的城墙,高三丈,宽四丈,将契丹族和汉族,权贵与百姓,官府与市井截然分开。
  契丹族兴起建国大辽以来,吸收了许多中原汉人的建筑技术,但许多老契丹更喜欢草原上穹庐里无拘无束的生活,便在皇城北部辟出一大块空地,专门用来搭设毡帐。每逢春夏,绿草茵茵,多多白色帐篷犹如白色的蘑菇,骏马牛羊徜徉其间,倒真是一番草原风光,只是到了隆冬时节,毡帐不敌严寒,便尽数收了起来,此处便成为契丹族孩子们玩爬犁、打雪仗的场所。
  就在这块空地之旁,有一所大宅,此处不似其它契丹高官宅院那般占地宽广,反而稍显局促,飞檐翘起,屋顶高耸,雕梁画栋,颇多前唐遗风,正是三代仕辽的汉人世家韩氏的家宅,辽主不以其汉人出身为意,钦赐北城宅邸,乃是独一无二的荣宠。
  就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书房内掌着烛火,若是陈德来此,一定认得正在详谈的两人,一个是刚刚从朔州返回上京的皇城使韩德让,另一个则是粟特商人的领袖康屈达干。
  “韩大人,这是今年您在商队的进项,共一百五十四万贯,其中五十万贯老粟特已折成足色黄金送到大人在幽州的府邸,剩余钱款在南方买了粮食,船队已经起锚北运,大约三个月后可达幽州。”康屈达干对韩德让分外恭敬,与在陈德面前的侃侃而谈全然不同,毕竟,韩家在辽国的势力,在幽云十六州汉人中间的实力,足以使韩德让转念间便可扶植起一个大商团,转念间又能让你血本无归。
  韩德让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回报,手拿这一个玉如意轻轻敲打着几案,皱眉道:“今年的收获可比去年少了,老康,是不是道路不平啊?”
  康屈达干忙道:“韩大人明见万里,夏州党项越来越不成话,眼下不仅把持陇右商路,还不时派出游骑到塞北劫掠,多有北地蛮族与他们狼狈为奸的,小人的商队今年就有好几趟折在半道,不仅货物全都被抢去,就连族中子弟,死伤不少。”说这说着脸现哀伤之色,所谓商人重利轻别离,粟特人不似汉人那般守在一处便开枝散叶,游走四方,夫妻一年中也不得几日聚首,所以子嗣不广,族人不众,今年前后折损了上百能干的粟特子弟,对康屈达干来说已经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了,要不然也不会派大儿子康恪阗找陈德去谈贯通商路之事。
  韩德让微微点头,心道,夏州遥远,部落众多,又地瘠民贫,若是发兵讨伐,胜之而不能守,败则为耻。眼下宋人北伐在即,辽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国中各部势力蠢蠢欲动,前不久居然来闹出了企图袭杀自己的惊人之举。清扫道路之事,只得先放一放了。他点点头,和颜悦色地对康屈达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