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档案
”“我希望北京市的革命同学和各地来的同学,要相互学习,相互支持,交流革命经验,加强革命的团结。”“无论是北京市的革命师生,还是各地的革命师生,主要的任务是把本单位的文化大革命搞好。”
“八·一八”大检阅,是一场充满宗教色彩的神圣布礼。毛泽东站立在天安门城楼上,犹如站立在罩着光环的神坛上的宗教领袖,使中国六十年代那一群体充满政治热情、誓以解放全人类为已任、衷心拥护和爱戴毛泽东的热血青年——红卫兵们,走向了个人崇拜的祭坛。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他们将以满腔热血甚至生命来血祭这个祭坛。
毛泽东的迷误,使红卫兵运动一开始就站到了一个错误的起点上。千百万红卫兵们将终生这毛泽东的这一错误付出沉痛的代价。
几个红卫兵的回顾和反思
徐雅雅,早期红卫兵运动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作为最早接受毛泽东检阅的一批老红卫兵,1966年8月18日,她组织北京市戏剧专科学校的红卫兵们唱着歌,打着竹板,列着方阵通过天安门广场。这帮艺术院校的学生们,很懂得表演性质的艺术效果,为了显示得更加革命一些,几个男红卫兵特意去剃了光头。他们穿着略嫌肥大的旧军装,腰间扎着皮带,头上戴着军帽。行进的过程中,他们一边唱歌,一边用竹板打出“啪啪”响的节奏,特别神气威风,也特别引人注目。
也许因为徐雅雅是戏剧学校表演系学生的缘故,“八·一八”大检阅后,毛泽东又一次检阅红卫兵,通知徐雅雅去领喊口号。
天安门广场,一个万众欢呼的红色海洋。红旗、红袖章、红语录本……在阳光下闪耀着、翻腾着。徐雅雅回忆说,当时令她最为激动的是,每当她喊口号的声音刚一落下,那片红色的海洋里就会随之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回声。徐雅雅是女中音,声音不算很高,她喊“毛主席万岁”这句口号,很脆地把声音提到顶,尾音拖得长长的,然后慢慢往下滑:“毛——主席万万岁——!”那天,她的弟妹们正好也在广场上,听见了姐姐的声音,激动地涌出了泪花。
徐雅雅兴本人在回顾这段历史时说:“我们清醒,却又糊涂,我们造反,却又盲从。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毛泽东、毛泽东思想,只要是毛泽东说过的,指示过的,甚至暗示过的,我们都会为之肝脑涂地。从我们一出生,父母、学校、社会、党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不,从我们的父母一代就接受过这样的教育,他们以遗传基因的方式,将这些教育注入我们的血肉与生命。生活不容许我们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如果有一点这种念头,那也可怕得如同叛逆。当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错了时,我们的痛苦比别人深重一百倍。生活,永远,永远没错;真理,依然是真理!错就错在我们的生存!时代,为我们的生存,安排好了错误。”
中年作家陶正,曾是清华附中红卫兵,也是流行一时的长诗《理想之歌》的执笔者之一。他是这样回顾那段历史的:
“当初我们参加红卫兵,是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的色彩的。我也参加写了《理想之歌》,今天回头看看那些‘理想’的内涵是些什么?有没有‘农民造反’或‘皇权主义’成分在内?有没有封建主义的酵母?那个‘理想’是否完全符合时代潮流的大方向?……这一切都要重新地、冷静地思考和估量。20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了,应当比年轻时减少点蒙昧,添点聪明。”
清华附中领头扯旗造反的红卫兵卜大华,命运坎坷不平,“造反”后才4个月,因“炮打中央文革”投入囚笼,随后又被撵出北京,下放到陕北的山沟里当知青。卜大华现在在北京一所大学的图书资料中心咨询开发部工作,他回顾这一切时说:
“当初参加红卫兵,真诚地相信,戴上红袖章,喊几声‘反修防修’的口号,在社会上冲几冲,就能破坏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当初,我是从‘天上’看世界。到了陕北的山沟里,住进破窑洞,我第一次发现,中国还有这么落后、贫穷的地方!那些曾为革命洒过热血的老红军、老贫农,仍在吃糠咽菜,看到这些,我流下了眼泪。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和人民的愿望相距十万八千里!这时,我是站在地上看世界,在这里,我发现一种与城里人的狂热膜拜相对照的普遍心理:农民在迷信中忍耐,在保守中缄默。这不正是我们民族的精神重负吗?迷信的时代多么需要清明的理性呀……”
1966年8月18日,百万红卫兵集会在天安门广场。其时,另一个红卫兵李冬明还因为反工作组被当作“反革命”关押在一所中学里。后来毛泽东需要革命的“孙猴子”,李冬明成了北京中学生红卫兵组织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曾任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主任。经历了一系列人生灾难,李冬明现在在某社科研究单位工作,主编了几十万言的专著《社会指标》,由当年“激化社会矛盾”的红卫兵变成了今天“协调社会矛盾”的学者。对红卫兵运动,他感慨万千:
“带着一颗纯真的童心,带着幻想和稚气进入学校,本指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文革卷狂飙,满心希望跟着‘红司令’干一番事业。没曾想到,却干了不少蠢事。难道我李冬明天生就有几根‘反骨’?我也是红旗下长大的呀!这场动乱,涉及几亿人,危及党、国家和中华民族。不光查一个人或少数人的责任,还要深刻思索:社会之所以发生十年之久的大动乱,究竟有哪些不和谐的因素?有哪些‘指标’失去平衡?当少数人滥用职权胡作妄为时,为什么党和国家不能及时地、有力地扭转乾坤?”
徐祝庄、陈小川在《为了忘却的纪念——对“八·一八”的历史反思》一文中说道:
“在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们喊得最响的是所谓‘三忠于’、‘四无限’,唱得最多的莫过于‘大海航行靠舵手’、‘他是人民大救星’,这里反映出来的不正是封建主义的忠君思想和把一切希望寄托于一个‘最高权威’的观念吗?他们在‘反修防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下,对广大干部、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动辄抄家批斗,刑讯逼供,生杀予夺,决于一口。这里反映出来的不正是无视、践踏人的最基本的民主权利的‘草民思想’吗?他们信奉‘路线斗争决定一切’,实际上则‘以人划线’,只要认为路线正确哪怕是对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也提倡绝对服从,这里反映出来的不正是抹杀独立的自我意识的人身依附吗?他们电感自豪的是所谓出身‘红五类’,以至于公开宣布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里反映出来的不正是封建宗法思想和血统观念吗?诸如此类的事实说明了一点,尽管红卫兵们在文化大革命中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词句时时挂在嘴上,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占据他们头脑的支配他们行动的,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几千年来积淀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封建主义的思想观念。”
关于天安门广场的大检阅,上海复旦大学名噪一时的红卫兵怀念安文江,在青春祭文《我不忏悔》中有一段回忆:
“1966年9月,我怀惴战友们拼凑的百余元钱,瞒着父母赴京串联。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好不容易在座位底下占得一席之地,身边还躺着位捷足先登的女红卫兵,外语学院的。车过泰安,气温陡降,我们还合盖一件风雨衣,这幅图景今天看来挺粉色的。但当时的我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柳下惠。伊斯兰教徒到麦加朝圣的虔诚‘净化’了我们。
“我在北京见了聂元梓、蒯大富、谭厚兰等,参加了关锋接见,又经人大附中、清华大学几名高干子弟疏通,登上城楼参加了‘九·一五’红卫兵检阅。当《东方红》乐曲骤然响起,毛主席身穿绿军装,臂佩红卫兵袖章在林彪、周恩来陪同下,向我们步步走近时,我的神经都在抖颤,每个细胞都在扩张,眼泪哗哗地滚下来。我身后的一个女红卫兵幸福得昏死了过去……接见完毕已是黄昏,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电报大楼。楼厅里正播送‘凡拍发毛主席接见内容的电报概不收费’的通知。太好啦!我一口气速写四份,每份电文都长达400字。我要让复旦、定海、妈妈和兄嫂及定山的贫下中农分享我的幸福!若干年后,在四川甘孜地区,我目睹一长串佛门弟子三步一拜,叩得满头鲜血的情状,我才理解这种‘幸福感’所包容的愚昧。
“我冲腾着幻灭的激情和由此引发的要厮打的冲动。与此同时,毛泽东和中央文革越加鲜明地支持红卫兵造反,强调‘造反有理’,‘红卫兵的大方向始终没有错’,警告各级领导‘不要干预他们的革命行动’。
“蛊惑、诱骗在光明正大的幌子下进行,本就缺乏辨别力的我们格外有恃无恐。在小说《雾》中,我把红卫兵比喻为西班牙斗牛士。‘斗牛是悍勇且又可悲的。斗牛士用大红布挑逗它,撩拨它,它野性悖发喷着鼻息低着脑壳,冲撞,踢踏,搏杀。结果是长矛戳入背脊,短剑穿透心脏,在狂热的欢呼声中訇然倒下!’这是我的自画像,也是一代红卫兵的群像。”
又是一个红卫兵身临其境的描述和醒悟后的沉重感叹。写这篇文章时,作者安文江在江西的一所中学里当语文老师,一次,他所执教的高三学生中有几位在作文中痛骂“丧尽天良的红卫兵暴徒”,安文江只能报之于苦笑。他对同学们说:“你们把红卫兵看作希特勒空投的党卫军或是威虎山潜伏下来的土匪,这是大误会。我安文江当年就是红卫兵,而且是‘司令’,你们觉得我象不象座山雕?”课后,一个女学生怯生生地问:“安老师,你说笑话吓我们吧?”女学生用了一个“吓”字,可见他们心目中的红卫兵是何等狰狞恐怖。
其实,当年的红卫兵也就是他们现在这个年龄,十六七岁,十七八岁,却被历史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遭人唾骂,这显然是不公正的。回顾历史需要客观,回顾历史也需要赤诚,历史不是任人贪得侮辱的妓女。遗憾的是,中国的历史往往被人误写误编误读。中国的红卫兵,总数加起来超过一亿人,后人可以抨击,可以鄙夷,但不可以怀疑他们善良虔诚的动机,不能怀疑因热血沸腾涌起的忠诚——今天看来那确实是愚忠。安文江在回顾这段历史时深沉地说道:“假如历史不能给予他们真实的描绘、客观的评价,未来必将遭受历史无情的惩罚。”
另一位当年也是红卫兵,后来成为著名影星的刘晓庆,在回顾那些“幸福时光”时,仍然饱含热情,在她的回忆文章《我在毛泽东时代》中有这样的叙述:
“8月31日,凌晨6点钟,我们全部从睡梦中惊醒……集合齐,坐上车,我们来到天安门广场。我们一队一队排好坐下来,天安门广场变成一片绿海。我们睁大眼睛等着、看着。天空中逐渐透出晨曦,天安门广场显现出它雄伟庄严的轮廓,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开始热了。我们等啊,等啊,眼睛望穿了……有的红卫兵开始打瞌睡,他们把头趴在膝盖上,一会儿突然从膝盖上滑到地上,马上爬起来,睁开眼睛看一下周围,然后又趴到膝盖上,重复着艰难的睡觉动作公式。有的红卫兵干脆躺在地上,枕着帽子和书包,进入了梦乡。我站起来,看看天安门广场,长达几公里的广场上盖满了东倒西歪的红卫兵们,像激战以后的战场。我坐下来,也不由得上下眼皮打架,眼睛一眨一眨,被笼罩在困倦之中。
“突然,一阵从弱到强的鼓声响起,天安门广场上所有的喇叭在最强的鼓声之后用极大的音量播放《东方红》的前奏曲,紧接着浩瀚澎湃的《东方红》交响乐惊天动地地奏响,所有的红卫兵都从地上跳起来。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它在嘴唇边、头上、脖子上一起跳动,百万红卫兵眼巴巴地紧紧盯着天安门城楼。
“中央领导人出来了!在几位首长之后是谁?我们突然看到了毛主席!成千上万的声音发出了一个共同的呼喊,我们扔下帽子、挎包、面包、水壶,拼命地奔向天安门城楼!几公里的人海不见了,压缩成一堆绿色的山坡,我们像橄榄球员一样,一个摞一个拼命地呼喊:‘毛主席万岁!’参差不齐的口号声逐渐变成有节奏的呼喊,千千万万的红卫兵对领袖的热爱像维苏威火山爆发,像岩浆在翻滚,像泥石流在崩裂,像钢水在沸腾!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家一起喊着,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下来、流下来。我恨它们不停地挡住我看毛主席的双眼,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