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女死囚





坏阋裁挥辛恕?br />   我急匆匆往家赶。等走到家门附近时,正好碰上邻居家的小男孩,他说吉家姆妈,你快点回去,吉家爸爸又在打你小囡囡了。我一听,气急败坏地奔跑起来。远远地我就听到女儿在哭,心里疼得直想掉泪。想自己当初真不该要了这个孩子,害得她到世界上来受苦。
  迎面遇上吉龙光,我们连对视一下也没有,就擦肩而过。
  我赶紧进了房间,女儿正在抽泣。小小的脸蛋上凸现着一只鞋底的红印,一只眼泡又青又肿,眼睛只剩了一条线。
  我问大灰狼为啥打你?四岁的女儿说,开头我……我在用毛巾手绢做……做洋娃娃大灰狼叫我把手放……放进去要伤风的后来我忘……忘了大……大灰狼就用皮鞋打……打我了……后来我讲要小……小便了他不许我起……来讲要等妈……妈妈回来再可以起来我……我哭了大灰狼就用钟敲……敲我的头了……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吃好早饭,送她去了托儿所。心里对女儿说,乖囡囡,你再忍一忍,妈妈要让大灰狼永远离开囡囡了。
  接下来就是我要实施——罪恶,做准备工作了。
  我放下窗帘,一个人在黑黑的房子里坐了好久好久。
  到了下午,我也讲不清自己的思想动机,好像是带着某种歉意似地起身去菜场异乎寻常地买了羊肉、蹄膀和非洲河鲫鱼回来,怀着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怪异心情,做了一顿美美的晚餐。
  收拾停当,再去托儿所里接女儿。
  在女儿小教室的窗外,我看见可怜的女儿侧着身子,小屁股因为疼痛只好坐凳子的一只角;小嘴巴也是早上被皮鞋抽过,肿得只好张开半只嘴角;小腿前四五天被他一个烟灰缸摔伤,立起来走路一跷一跷的。
  走在路上,女儿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外婆讲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妈妈你说是吗?
  听了女儿的话,我的心一阵痉挛。我弯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走。但是我已流不出眼泪了。也许是被恨、怨、厌、恶、还有绝望和无助烧干了。
  这一顿晚餐,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女儿的碗里浇了点肉汤,正在小板凳上自己慢慢地在嚼。
  吉龙光他吃东西,一向没有招呼别人的习惯。用独吞两字也许比较恰当的。我照例是在一边端碗抹桌照应上下。只是这一天我似乎心里很情愿。
  这天是我连上十五天夜班的最后一天夜班。
  当夜我无心再为女儿洗脚洗脸,早早去了医院里。真是天赐良机,这天夜班的事情特别少。我就躲在一个小间里,秘密地干我罪恶的勾当。绷紧我神经的是:
  我非常小心、非常缜密地用预先准备好的大布块将毒药严密与外界绝对隔离,以免殃及来就诊的无辜。
  事毕,我将用过的手套、布块、物件,弄黑、弄脏全部亲自抛至垃圾箱的底部,直至确认不再祸及旁人时才离开。然后我再非同寻常地洗了我的这双真正意义上的罪恶之手。我反反复复洗了三遍。
  这一夜,除了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之外,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连半夜里近在一边的电话铃声,我听了都没有反应。
  毕竟这是人世间最黑暗最灭绝人性的一幕,作为一个接受过医学及人道主义教育的我来说,不啻是在承受着道德与人性双倍的“灵魂的诘问”。就这样,在一个人变成魔鬼的路上,我一直失神地傻坐着,似乎人已成了一具躯壳。
  偶有清醒的一刻,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是紧接着我就想,如不这样,我已无路可走了。这几年下来,娘家的父母姐弟们为我的事,已精疲力竭也无能为力了。自最后一次离婚走出法庭时,我已看得懂娘家人脸上的绝望。
  我再去找医院的工会主席和书记,当然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帮助我,但是我知道她们出于好心,一定又是说服我们夫妻和好。除非我把我们在床上的这些事讲出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口的。万一传出去,我更不要做人了。
  上两年单位里有一个医生离婚,那些事远远没有我的事难堪,可是在饭后茶余,被人当笑料、当话柄,讲得可难听了。人言可畏呀,我受不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条路最清爽便捷。
  那个时候人真傻,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我想来,好像也就这么着,而且“事情”就想到这里为止。好像爬山时只想爬到山顶,就只有一个想法,到了山顶就万事大吉了。再往下我就不想了。
  记者你问的话,也是我后来一直想的事,我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当时在我思想中想的“后果”就是——往后再也不会受他的折磨了,我和女儿可以太平了。
  如果仅是这样想,好像也不对;因为我当时也想过我们三个人“一道走”的计划,也很方便的。临决定时忽然又想,万一“办不好”事情不上不下,我倒“走”成了,他没成,或者女儿也没成,留在他的手里,岂不更惨吗?脑子里混饨饨的,捣过来再捣过去,天就已亮了。
  于是,由不得我再想了,就将这“要命的东西”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回家了。
  这一天也正巧,来接我班的那护士偏偏又早到了半个小时,让我先走。
  人走起邪来就是绝路连绝路。在往日我总是磨磨蹭蹭拖时间,只想错过回家与他相遇的时分,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躲过一次“喝茶”的磨难。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常常我的计划破产。
  但是在这一天,我却心甘情愿立刻走人。
  还没走到家门窗前,我又听到吉龙光在大声地训斥女儿,凭那口气我知道女儿又在遭殃了。事情也怪,那些天来,吉龙光对女儿打得特别来劲。
  其实女儿在为我受苦,吉龙光把她当作了出气筒,想喝茶喝不上时就以打女儿作为发泄。
  我快步进门,只见吉龙光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正用两根毛竹筷子没头没脑地抽打着她。女儿痛得没命地尖叫,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堆,地上那盛满尿液的痰盂翻了一地……
  我奔上去用身体挡着女儿,对吉龙光大声说:我最后一次对你说,你不好再这样丧心病狂地打小人了!小人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残废了!
  他说为啥不好打?别说现在了,就算是今后她到了大学,我照样追过去打她!
  这时我发现女儿的右眼白血红血红,眼里还在不断地淌着血水。女儿躲在我怀里悄声告诉我讲,昨天夜里我想妈妈就哭了,被大灰狼爸爸用筷子戳的,眼睛疼……
  我的心彻底寒了。我从心底里深恶痛绝地发誓——吉龙光,你今天死定了!
  但我当时平静得没有一点怒容,我仍然手脚利索地在床上地上收拾着。
  我看着他坐在桌子上吃早饭。
  我清楚地记得他那一刻正在吃昨夜留剩的非洲河鲫鱼碗中的香葱。边吃边还咕了一句,有点腥了,要加点黄酒再烧一烧了。
  这时,女儿已停止了哭声,用被子蒙着头。她躲在被窝里要等大灰狼离家去上班后再起床。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深秋亮丽的太阳已有一抹光柱从窗户外射了进来,照在床上那条红缎被面子上,映得整个房间里一片红光。
  但当时在我的心里,仿佛这是一派不祥之光,还莫名其妙地想起‘恤光之灾”这句话来。
  我站在床一边,用前所未有的眼角的余光,从上到下将人间配给我的男人——这个丈夫吉龙光看了一遍。这时他站起身,一步走到我面前,“嚓”地一下拉开了我的毛衣揿钮,我厌恶地闻见还在他嘴里嚼的那股鱼腥味。
  我不懂也从来没有什么奢望。既然是——喝茶,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开场的。
  我由着他摆布。忍着身腰下面那一处前几天的伤痛及例假未尽的麻烦。
  可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
  他解着扣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啊,你这十五天夜班总算结束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我虽然是做夜班,但是你又没有一天“吃亏过”。
  他那一刻还咧嘴笑了笑,说了句你今天把小人送到娘家去,我要好好开心开心……如果是换了往常,或许又是一场口角的开始,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言语。
  茶“毕”。
  我的心“咚咚咚”直跳,自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种快乐的欢跳。
  我说,你不是要拍胃片吗,我已给你联系好了。今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医院去,有人等着你。
  他说拍片不是先要喝一种药水的吗?
  我说给你带来了。说着就从包里将那只“小小玻璃瓶”取了出来。
  他说什么时候喝效果最好?
  我突然想说——不!我不知道,等我去问了医生后再告诉你!我是否要再想一想。可是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算了!让他走吧!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们两人间的事情,就让我们自己来了结吧……
  于是我就说,在今天上午九时过了喝最好。
  他接过后,我记得他还用一只喜糖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装好,外面再包了一只塑料袋,然后宝贝似地放进外套的上口袋里。
  想到“宝贝”这两个字时,我的心一阵哆索,手脚立时冰凉。
  接着发生的事,就是本文的开头了。
  那时,想到如果我冲下去,告知吉龙光事实的真相,那我就必死无疑了。事到临头时,却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求生欲望,使我在生死攸关的当口、在还可以中断罪恶的那一瞬,我跟随了魔鬼。
  我既未五雷轰顶又未悲痛欲绝,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张皇失措,我整个
  儿人全部木了。甚至连必要的眼泪,一滴也不见流出来。我束手就擒。我
  如释重负。我“演出”结束……
  尽管我是跟随了魔鬼,但是我仍然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年我29岁。
  我领着因疼痛而走不周全的女儿,去了托儿所。我对她说,今天外婆来领你回去之后,这个屋里你再也不要来了。女儿高兴地拍起了小手,直说开心开心!她那红肿得像个馒头的小手背上有一道结了血痴的口子。
  接着我心绪不宁地去了妈妈家。近十点时,还未停下神来,就有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丈夫单位的车间主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吉龙光发病了,上吐下泻,已送到医院去抢救了。要我马上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带我去医院急诊室。我当时的心就开始发抖了,但又不能不去。
  来人一边用话百般安慰着我,一边尽可能地把病情讲得婉转一点,但我已觉察到“事情”有了最终结果。
  到场的所有的人,都在好心地竭力设法把这突如其来的不幸,遮遮盖盖躲躲闪闪,以免我这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妻子过分伤心。
  我感谢天下人善良的心,我这颗恶贯满盈的心,实在无颜领受也无缘领受。
  到了医院一看,我马上明白他——我的丈夫吉龙光——折磨我五年缺一个月的恶魔,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我既未五雷轰顶又未悲痛欲绝,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张皇失措,我整个儿人麻木了。甚至连必要的眼泪,一滴也不见流出来。
  其实,为了我年老体衰的为我惊为我忧的父母,为了我相依相亲的姐妹,也为了爱我的亲朋好友,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我必须而且应该把这个场面,演成一出戏。永远的一出戏。
  但是,我没有能够。
  曾将我往火坑里推、又将我朝火坑外拉的妈妈,将我拉到一边问我,这事情是否与你搭界?
  我说他死在单位,怎么会与我搭界!我矢口否认,坚决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怕惊吓了老人,也许我不敢面对这个现实,也许我想,他不在了,我就可以活得好一点了。我想活,想活、想活、想活……
  于是我烧纸钱,祭奠,戴白花,接受别人的安慰,怀着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出任这出戏的女主角。
  一家人终因我的这句斩钉截铁的承诺,将悬着的心,搁回了老地方。而我却终因敌不过内心的恐慌及良知的鞭挞而瘫倒在床整整“两个七”(十四天),直至料事如神的警方,提着一副铁铐子,来到了我的床前……
  我束手就擒。
  我如释重负。
  我“演出”结束。
  自从我在娘家的床边被警察带走后,父母骇惧得扭歪的嘴脸,一直在我脸前可怕地晃动。我看见那潺潺血泪在父母心头哗哗地流着……
  我到了公安局看守所的第二天,法院那个年轻的法官走到关押我的地方,眼神歉疚复杂地看着我说,火吻燕,我不清楚你对吉龙光的怨恨真是那么深,我是早该判你们离婚分手的呀。
  可是再有仇有恨,你也不该走这条路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