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矜





请她代为照顾安安。她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她说:“因为我不想失信于人。”她的表情、看似云淡风清,实则哀伤到了极点,以致于她忍不住问她:“你一定很爱那个人?”“也许是也许不是——可是我更爱安安。安安就是我。我就是她。她的命同我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我可以不要我的命,但是无法割舍她的。”
  于是这会儿子矜说:“你和你姐姐,都是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总是受苦难的,总是心软,总是忍耐。她再没有见过比安安更善良的人了:安安是天使。她太美好了。医生说,她的心脏已经退化到耄耋老人的程度,至多还有三个月的寿命。安安要她不要告诉许曼丽。“如果失去了你,你姐姐要如何活下去呢?”她曾担心地问。“不要紧的,”当时安安笑了一下——她仿佛看见鸽翅滑过教堂的尖顶,碧蓝的天,微风中都是栀子花开的声音,“我想姐姐她,总会遇到一个真心喜欢她的人的。”
  “余小姐,你真的不想再见他一面?”
  “不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了——白夫人,也许你会笑我傻,”安安的眼睛里滑过一道晶亮的泪,也许只是子矜的错觉。“可是即使到了今天,我仍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傻瓜。”即使是她这个外人,也忍不住凝噎了。安安的眼睛,大而美丽,是通彻的,可是是一种将死之人的彻悟。
  她已经明白了。她终将回到天父的身旁。
  “白夫人,麻烦你,照顾我妹妹和……”
  “余小姐。”觉得余安安握着她的手指渐渐发冷,子矜慌的去摇她。可是就在上一秒,安安已经去了。她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依稀的笑意,走的很安心。
  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悲伤,为我所有的罪恶,终致我的宿命。
  潇潇雨歇
  “To you, who enjoy security and sureness, to avoid the pain we are suffering, and to avoid the killings imposed on those you loved——BOYCOTT the Japanese goods, unless they got out of our land……”
  随着日本帝国主义加快了侵略的步伐,全国上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运动爆发了。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第一夫人略带乔治亚州口音的演讲,铿锵有力,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演讲结束后,掌声如雷轰鸣,久久不息。
  慕容皋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凝视着他的夫人。
  不管怎样,他是爱她的。她身上有一种杀伐决断的巾帼气概,让人不由自主地为其倾倒。
  总统府的美式落地大钟敲了十二下。
  卧房里的孔雀蓝花瓶插着黄水仙、黑莓玫瑰和紫薇。在静夜里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香味。
  程佩佩拥着被子坐起来,意外地发现慕容皋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还在为军火的事烦心?”
  “不,已经解决了。”
  “是么?怎么解决的?”
  “这你就别管了。怎么不论大事小事,你都要管?”
  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同她说话。程佩佩有些生了气:“好,那你慢慢想。我不管你。”说着作势便要躺下。
  “佩佩,你、”他犹豫了一下,终是说出了多日来心里的疑问:“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么?”
  “什么?什么意思?”她一开始没回过味来。待到明白他所指为何事,只觉得心里一阵凉:他疑心她,他不相信她;是从何时开始?这些天来,他心里百转千回的竟是这个!她父亲得了绝症来日无多,他却毫不挂心!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他的“过去”!再开口时声音已冷到了冰点:“我已经说过答案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实就是如此。”
  “佩佩。”他叫了她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是沉默,暗影沈沈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思往事,回忆如鱼肠割破咽喉。凄厉而决绝。
  却只是徒劳。
  他是在跟时间挣扎。他也许有过迷惘。然而他和她都是一种人,属于从不往后张望的人。回不去了——可是前面的路仍是长。
  “睡吧。明天还有议会。”他退了一步。事实如何,他不想再知道了。
  程佩佩坐着没有动。
  一片漆黑中,她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杯子。杯里的茶,早就凉透了。她端起它,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他的性格里有致命的缺陷,她一早就知道。他软弱,她就要坚强;他犹疑,她就要果决。在其后的一生里,她是他无坚可催的盾牌和力量。终其一生,她比他更勇往直前、更义无反顾。
  “他们都已经放出来了——这次的事真是谢谢你们。”
  送走了姬婵娟,子矜回头问白致远:“你是怎么做到的?刺杀将军可不是轻易脱罪的……”
  “我给了总统先生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为了救戏班子的人和许曼丽,他给了慕容皋美军梦寐以求的一战时期德U571潜水艇构造图(关于二少如何得到这个军事机密,以后将在《二少的故事》里说明^ ^),以此为筹码,美方的军火援助自然不在话下;而另一头是已死的本就越来越难以驾驭的重臣和一出未成功的行刺。孰重孰轻,分晓立现。加上总统对许曼丽姐妹的歉意,放人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当年的事,有人承担,有人死亡。程士元竟也得了绝症——当一个人老了,或者将死,似乎他所犯的错误也变得容易原谅了。只是安安,安安她……爱过一场,于女人是伤,即使头破血流,也只是平添了桃花扇上的一抹嫣红;于男人,却不过是心底偶尔想起用来缅怀的一线绮梦。
  “哦。”她的心思都放在安安的死讯上,也就没有细问他。她只是烦忧到底该如何把这噩耗告诉许小姐。
  他似是知道她所忧心的:“你不用担心——今天早些时候,我和五爷已经告诉她了。”
  “咦?”
  “她不会再去寻死了。”
  “这不像她的性子——你、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她是反应很激烈……可是五爷拦住了她,跟她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白致远的嘴角浮现了一抹似冰冷又似温暖的笑意:“真是没有想到,他也会说这样的话。”
  “啊?”五爷原来认识许小姐?这故事背后,到底是怎样的恩怨情缠——她觉着更糊涂了。
  “别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子矜正要开口,绿珠跑进来道:“四太太,有位楚先生找您!”子矜一愣,擦过她快步走了出去,绿珠看见边上二少爷的眉毛仿佛跳了一下。
  原来是程素素难产。
  命悬一线之际,她想见见子矜。
  如此的突然。
  子矜走进房里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面色灰败的女子,不复当年的清秀娟丽,让人几乎不敢辨认。
  床上的人看见她露出了笑容,那眉目仍是柔情似水的,是她。
  程素素抬了一下手,像是想打招呼,边咳嗽着道:“你来了……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也许不肯来……你终究是大度的……我现在是想明白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夏天的雨来的总是急,一瞬间就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窗上。
  却仍是闷热的,不一会儿窗上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窗外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但是她看见修文仍站在雨中看着屋内。
  蓦然回首中,旧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逝走,徒留影踪。
  她沉默了几秒钟。要说些什么?到了这个分上,如何再回头?安慰的话,子矜也是说不出口,她只能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是呵,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说废话。”程素素脸上是将死之人的平静,笑容也格外靖和:“这孩子,你、你给她起个名字吧?小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小佩。”喘了口气又道:“这辈子,其实我心里服气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大姐,另一个、……就是你了。”
  雨声嘈嘈切切,密集如碎雪裂玉,声音格外凉薄而凄清。
  纷纷姹紫嫣红开过,业已随风零落。憔悴损,只余那一地的黯然神伤。
  “不如就叫‘悠然’吧?希望她一生悠游洒脱——拿得起也放得下。”
  “拿得起也放得下?悠然?——很好的名字。”她怅然地轻叹了一声,“——我就是没能做到。”程素素费力地把头转向枕边的婴儿。子矜知道她想看女儿,就轻轻的把孩子举起来抱到她跟前。——襁褓里小小的婴儿正睡得安详,还浑然不知这人间疾苦。
  程素素留恋地看了一眼女儿,转向子矜的目光里带了一丝哀恳:“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过分,可是这孩子,可怜她生来就……”她咳了几声,艰难地:“你、你可不可以做她的教母?有、有可能的话,教她做人的道理,好好教导她……”
  子矜眼见她的瞳孔渐渐涣散,知道她的大限降至,心中也是一片茫然。她凝望着手中的孩子:刚出生的婴儿的脸庞红通通的,很丑;可是是那么的脆弱,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了——
  “好。”
  她终于还是应承了。明知道答应了即是沉重的负担,可是,可是,谁又忍心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
  话音刚落,程素素的手一松,垂在了一边。
  雨天的屋檐浮动着深深浅浅的流光,深则灰而温柔,浅则明而脆弱,滴滴答答的溅水声,在视觉和听觉上,都是一种深沉的抚慰。雨滴顺着檐角流下来,形成一挂一挂的雨帘,而这帘子外面,站着青衫如竹的清瘦男子。衣衫尽湿,却似浑然不觉。
  当我们再度凝视彼此,成熟的心有一点苍老。
  伤口总要结疤,回忆一早比一世遥远。
  如今的他,有了一双悲悯的眸子,一种清虔的姿态。
  隔着一重雨帘,子矜站了很久:如果有些事情可以不必去面对,就好了。
  她走到他跟前,带了一点谴责地:“为什么不让她住在医院里?”
  “这是她的意思。”
  “你敢说、”下面的话,她很难说出口,“你敢说——这不是你的意思?”
  “是。”他朝她的微笑看上去清淡无虞,过了许久才道:“我没有阻止她。”素素很有可能会难产,他们都知道;她想早点解脱,他也知道。他没有阻止她。别人不知道素素做过的事情,只有他明了。他也许是想成全她,也许只是害怕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希望孩子能在健康的环境里成长。
  子矜倒吸了一口凉气,悲哀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她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修文了。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变了?经年别后,再见的,已早已不是你。
  是罪还是债,谁又有资格来审判。
  只听见淅沥沥的雨声,像迷途的小孩在啜泣。
  听见修文的声音:“过两天我会去伦敦,带着这孩子一起。我想,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季节的雨总是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停了又下,急一阵慢一阵,不见天日,地上永远是湿嗒嗒的。空气中那种潮热的气息惹人心烦。
  客厅一角里一把黑色的雨伞静静地靠在伞架上,兀自往下淌着水。
  雨伞的主人笑吟吟地拦住正要出门的另一人:“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忙别的?”说话的正是白致立。——梅雨天无所事事得很,正是管闲事的大好时节。
  “什么?”
  “我们家现在唯一的女主人要跟着别人跑了,难道你不该担心一下?”
  “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没功夫和你瞎扯。”白致远皱起眉头。大哥时不时冒出来的毫无章法和异想天开真是让人难当。
  “我可不是胡说哦?人家死了夫人,又是余情未了;一起去国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这会儿说不定已经上船了……”
  白致远看向他大哥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联想到这几日她常有的恍然若失的沉思表情,目光有刹那黯淡下来。
  “再说了,我看见今天下午她就出门了,手里还提着……”
  白致远顾不上瞪他,转身竟走,把白致立意犹未尽的絮絮叨叨抛在了脑后。
  “真是的,伞也不拿,外面这么大雨……”
  在他背后白致立懒洋洋的笑了:不知道他这贴猛药下的够不够重?刚他想说的是:子矜手里提着的不过是雨伞——不过看他弟弟走的那么急,估计他也来不及追上去告诉他了。他慢悠悠地往回走。下雨天,睡觉天。还是回房睡觉去好了。
  到了深夜,雨终于停了。天上黑漆漆的,隐约有微弱的星光。
  子矜没有叫车,一步一步的走回家,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去码头送走了修文,还有她新认的教女。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亏欠于他;这么久了,久的她都觉得是前世的一场梦幻泡影。可是他还是对她那样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