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那该怎么办?”
  『你只要说:我想跟你说话。』
  “了解。”她又笑了。
  『你也吃点东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么东西是不会痛的。
  “我不饿。”她摇摇头,“我是吃过后才来的。”
  『啊?』我很纳闷,『那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烤肉活动?』
  “我是来重新开始。”她说。
  『重新开始?』
  “嗯。”她点点头。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开始之间的逻辑关系,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说的话。”她说。
  『嗯?』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
  初秋时节,天气还很热,烤肉快结束了,大伙都坐在树荫下闲聊。
  我挑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才刚坐下,抬头便看见她站在身前。
  “很凉爽吧?”她说。
  『是啊。』我说,『幸好有这些树。』
  “但你有没有想过,树木直接承受太阳的照射,会很痛。”
  『不。』我说,『我听到树木说: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随即笑了起来。
  “抱歉,我不该找话题。”她说,“我想跟你说话。”
  我稍微往左挪了点位置,她说了声谢谢后,便在我右手边坐下。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纸轻轻擦拭额头的汗,
  “我在社区一楼开了间简餐店。”
  『是刚开幕吗?』我问,『我不记得社区一楼有简餐店。』
  “已经开两个月了。”
  『啊?』
  “你走出社区大门时,通常往右走。”她说,“而我的店在左边。”
  『原来如此。』
  “这两个月来,你总共只经过我的店门口6次。”
  『次?』我很纳闷,『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树,有两次你放慢脚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没回答我的疑问,脸上挂着微笑接着说:
  “剩下的三次,你的脚步和视线都是向前。”
  『啊?』我更纳闷了,『你……』
  “我叫苏莉芸。”她说,“你对这个名字没有特殊的感觉吗?”
  『没有。』我摇摇头,『不过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你应该
  很适合种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许你认识我呢。”
  她注视着我,眼神虽然温柔,却带着一点期待甚至是紧张。
  『我有一张大众脸。』我想起之前的经验,赶紧用双手护住脸颊,
  『不管你把我当成谁,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
  她依然注视着我,过了一会,似乎淡淡叹了口气。
  “有空欢迎常到我店里坐坐。”她说。
  『嗯。』我点点头,双手依然护住脸颊。
  她站起身离去,走了三步后回头朝我笑了笑,再转头走开。
  上车回家时,莉芸和我同一辆游览车。
  我看见她跟很多人热情谈笑,人缘应该很好;
  不像我,独自坐在车子最后一排的窗边装孤僻。
  车子回到社区时,我也是最后一个下车。
  左脚才刚踏上地面,瞥见莉芸站在车门旁。
  “记得要来哦。”她说。
  2。
  虽然对莉芸的店有点好奇,但烤肉活动结束后两个礼拜内,
  我并没有到她店里坐坐,甚至连店名也不晓得。
  因为出了社区大门后,我上班的方向要往右,机车也停在右边,
  我很难“记得”要特地左转去她的店。
  一直到某个假日黄昏,我才踏进她的店。
  那天黄昏,我准备出门买点东西,刚踏进一楼大厅,便听见有人说:
  “蔡先生!”
  我回头却看不见人影,过了几秒才看见李太太跑来。
  这就是台湾话所说的:“人未到,声音先到。”
  李太太是社区管委会主委,先生过世了,她独自带着两个小孩。
  她的声音非常高亢嘹亮,现在是某个业余合唱团的女高音。
  据说原本她的声音很低沉,但她生孩子时由于痛便在病床上大叫,
  结果生完孩子后,她就变成女高音。
  而且她生了两个,一山还有一山高,她的声音更高了。
  『有什么事吗?』我微微一笑表示善意。
  “你上个月的管理费还没交!”李太太说。
  『不好意思。』我的笑容僵了,『我忘了。』
  我赶紧到管理室交了上个月的管理费,钱交完后,又听见她说:
  “这个月的管理费也顺便交吧!”
  我转过头,李太太竟然是在30公尺外开口。
  把这个月的管理费也交了后,皮夹里没钱了,正想上楼去拿点钱时,
  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女子。我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很眼熟。
  “湖边、烤肉、哀嚎的猪和一地鲜血。”她说。
  『你好。』我想起来了,『你也来交管理费吗?』
  “不。我来看你。”她说,“李太太一叫,全大楼的人都听见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她问。
  『嗯……』我想了一下,『我记得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
  我脑海里浮现出“莉芸”,但她的姓我却忘了,只知道有草字头。
  “蔡”虽然也是草字头,但她应该不是和我一样姓蔡,
  如果她姓蔡,我一定会记得很清楚。
  『啊!』我想到了,『花莉芸小姐,你好。』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又笑了。
  我又觉得尴尬,正想解释我的记性不太好时,她说:
  “到我店里坐坐吧。”
  『可是我好像要先处理一件事。』我说。
  “好像?”
  『因为我现在忘了是什么事。』
  “先来店里吧。”她说,“坐下来慢慢想。”
  她说完后便转身走出社区大门,我犹豫一下便跟了上去。
  出了社区大门左转20公尺,就到了她的店。
  店门左右各有一棵茂密的树,门口有座小花圃,种了些花草。
  我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店名叫“遗忘”。
  依照她的说法,我之前已看过这两棵树和招牌,但我一点印象也没。
  『店名有些怪。』我说。
  “我原本还想取名为『忘了』呢。”她说。
  『忘了?』我说,『这名字更怪。为什么要这么取?』
  “如果我问你:你还记得我的店名叫什么吗?那么不管你记不记得,
  你都会回答:忘了。“她说,”这是让你答对店名的最好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莉芸笑了笑,打断我的问句,然后推开门,
  “请进。”
  店门开在右边,吧台在一进门的左边,直线延伸到房子中间。
  正面的内墙嵌进一个三尺鱼缸,鱼缸内约有五十条孔雀鱼和灯鱼,
  绿色的水草茂密青翠,几株鲜红的红蝴蝶点缀其间。
  其余的墙上挂了些照片,尺寸大约A4左右。
  可能是现在的时间还早,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我选了最里面靠右墙的座位坐了下来,打量墙上的照片。
  她端了杯水放我面前,又递了份Menu给我,然后说:
  “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点个餐吧。”
  看了看Menu上的图片,似乎都是满精致的简餐。
  我发现Menu右下方贴上“迷迭香羊排——特价”的贴纸,便说:
  『那就迷迭香羊排吧。』
  她收起Menu,把那张标示特价的小贴纸撕下。
  『咦?你怎么……』我很好奇。
  “迷迭香是只为你准备的。”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她笑了笑。
  她走到吧台跟吧台内的女工读生交代一会,又回到我对面坐下。
  “我想跟你说话。”她说。
  『请。』
  “你想起要处理什么事了吗?”
  『正在努力。』
  “慢慢想,别心急。”她问:“我的店如何?”
  『你这家店不错。』我说,『鱼缸很漂亮。』
  “是吗?”她很开心,“那以后记得常来。”
  『嗯。』我点点头,『如果“记得”的话。』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会努力帮你”记得“。”
  我觉得她可能又要讲些奇怪的话,便站起身说:
  『不介意我四处看看吧?』
  “请。”她也站起身。
  我缓步走动,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几乎都是些生活照,很平常。
  有景物照,如脚踏车、中学礼堂、7…11、医院、公园旁的咖啡店等;
  也有一群人乘坐舢舨和十几个高中生在舞台上拿着竹扫把的照片。
  还有张照片中只有一个阿兵哥的背影。
  『这张照片好眼熟。』我指着一大群人站在湖边的照片。
  “那是上次烤肉活动的合影。”她指着照片中最后排最右边的人,
  “你看看这是谁?”
  『咦?』我将脸凑近看了看,『金城武也有参加烤肉活动吗?』
  “你少来。”她说,“那就是你。”
  『太久没看自己的照片了。』我说,『没想到我这么像金城武。』
  “我觉得你比较像刘德华。”
  『中肯。』我点点头,『我只能含着眼泪承认:你说得没错。』
  左侧后墙嵌进一个木制三层书架,但书架上连半本书或杂志都没有。
  『书架上没有放任何东西,这是一种境界啊。』我说。
  “你记不记得烤肉时,我说:跟你聊天收获很多?”她说。
  『忘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时你告诉我,你的眼压过高。这就是我的收获。”她笑了笑,
  “既然已经知道你眼压过高,要避免长时间看书。所以我把所有的书
  都搬走了,不让你看。“
  女工读生正好端出迷迭香羊排放在桌上,我便走回座位坐下。
  『请问有刀叉吗?』我环顾桌面,只看到筷子和汤匙。
  “没有。”
  『啊?』
  “除了特价餐外,其余都是中式简餐,不需要刀叉。”
  『可是……』我看着那一整块羊排,不知从何下手。
  “你不觉得用刀切割或用叉子刺进羊排时,羊排会痛?”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你牙齿很利的。”她笑了笑,“你可以直接用牙齿扯下甘蔗皮。”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
  我在心里叹口气,看来只好用我灵巧的双手和锐利的牙齿了。
  “我可以陪你吃饭吗?”她问。
  『陪我吃饭?』
  “嗯。”她说,“只是单纯不想让你一个人吃饭。”
  我先是一楞,随即点点头。
  她似乎很开心,走到吧台端了份餐,再走回座位坐下。
  吃饭时我们很安静,没有交谈,她果然只是陪我吃饭。
  陆续走进两桌客人,但她没有起身,也没停止用餐,根本不像老板。
  当我吃完饭时,她才开口问了一句:“好吃吗?”
  『带有清凉薄菏香气的迷迭香,香味很浓郁,这和具强烈气味的羊肉
  是绝配。』我说,『很好吃。』
  “要来杯咖啡吗?”她笑了笑后,问。
  『我记得Menu上面完全没有咖啡啊。』
  “这不是问题。”她站起身,“我请你喝杯咖啡。”
  她走回吧台,从冰箱拿出一壶东西,我想应该是冰咖啡吧。
  虽然我通常只喝热咖啡,不过既然是人家请客就别挑剔。
  过了一会,她端出两杯咖啡,先放一杯在我面前。
  我立刻端起咖啡,耳边听到她惊呼一声,在咖啡正滑进喉咙之际。
  『啊!』我赶紧将咖啡杯放下,扇了扇舌头,『怎么会是热的?』
  “没人说是冰咖啡呀。”
  『可是……』
  舌头有些烫,我话没说完,又扇了扇舌头。
  她慌张地跑进吧台内拿了些冰块,我拿一块塞进嘴里。
  “痛吗?”她双眼直盯着我。
  我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和语气甚至是她的眼神都很熟悉。
  那是我长久以来所作的那个梦里的女孩啊。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直到口中的冰块完全融化,我都没开口。
  她也没开口,只是静静注视着我。
  我试着将她和梦中的女孩连结,却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心里很慌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思考,或是回忆。
  『我该走了。』我最后决定站起身。
  她站起身,送我到门口。
  走出店门十几步,才想起忘了付钱,赶紧折返走回店里。
  『不好意思,忘了付钱。』我勉强笑了笑,『还好记性不算太差。』
  “没关系。”她说。
  我掏出皮夹后,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我终于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