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没关系。”她说。
  我掏出皮夹后,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我终于想起来要处理什么事了。』我应该脸红了,低声说:
  『交完管理费后,身上没钱了,本来想先去拿钱。但是……』
  “下次再一起给。”她笑了笑,“我不会算你利息。”
  『我马上回家拿给你,免得我忘记。』
  “别担心。我会记得。”她说,“你不必特地再跑一趟。”
  『可是……』
  “你忘记的事,我会记得。”
  她微微一笑,打断我的话。
  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有弦外之音。
  走回家的路上、坐电梯途中,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她说的那句:
  “你忘记的事,我会记得。”
  进了家门,洗个澡后觉得累,便躺在床上。
  然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今天黄昏到底要出门买什么?
  3。
  原本隔天就该去还钱,但你知道的,我的记性不好。
  所以第二次走进莉芸的店是在三天后,刚下班回到社区时。
  我在社区大门碰见李太太,由李太太联想到钱,再由钱联想到莉芸。
  我没上楼回家,直接走向她的店,走到离店门口还有三步距离时,
  莉芸突然推开店门,探出头说:“欢迎光临。”
  『你有装监视器吗?』我笑了笑。
  我走进店里,依然选了最里面靠右墙的座位。
  餐桌铺上淡蓝碎花桌布,再用透明玻璃压住。我发现压着一张纸,
  写上:“如果人生没有错误,铅笔何需橡皮擦?”
  正在品味这段话时,莉芸拿着Menu递给我。
  『这段话似乎有点哲理。』我指着桌上那张纸。
  “是呀。”她说,“如果不重要的记忆也能用橡皮擦轻轻抹去,那么
  人们应该会很轻松。“
  『你的话比较有哲理。』我笑了笑。
  我打开Menu,右下方又贴上“迷迭香鸡排——特价”的贴纸。
  『那就迷迭香鸡排吧。』
  她收走Menu,走回吧台跟女工读生交代一会,又带着笑容走向我。
  “我想跟你说话。”她说。
  『请。』
  “你今天上班没发生特别的事吧?”她在我对面坐下。
  『嗯……』我想了想,『我今天知道有个女同事怀孕四个多月了。』
  “然后呢?”
  『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笑了起来,说:“那么说说你知道的吧。”
  『我只知道孩子的父亲不是我。』
  她又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开心,我发觉除了她的人很干净外,
  她的笑容也很干净,像白雪公主刚洗完脸后的笑容。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笑声停止后,她问。
  『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
  说到这里,我发觉竟然又忘了她的姓。努力回忆了一下后,说:
  “薛莉芸?”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抱歉。』我笑得有些尴尬,『我的记性不好。』
  “你记得我叫莉芸,我就很高兴了。”她笑了笑,
  “以后就叫我莉芸,别管我姓什么了。”
  “我可以陪你吃饭吗?”她又问。
  『你这家店总是提供陪客人吃饭的服务吗?』
  “你一个人吃饭,会很寂寞的。”
  我看了看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便出了神。
  “可以吗?”
  『喔。』我回过神,『当然可以。』
  她立刻起身回到吧台。过了一会,跟女工读生各端了一份餐点走来。
  这次吃饭我倒是跟她聊了几句,通常是我开头,她回应。
  如果我没开口说新话题,她会保持安静。
  客人又陆续走进店里,约有三桌,女工读生忙进忙出。
  但她始终坐着陪我用餐。
  『你请的女工读生很能干。』我说。
  “她不仅能干,而且任劳任怨,完全不拿薪水呢。”她说。
  『啊?』我差点噎着了,『这怎么可能?』
  “因为她是我妹妹。”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
  “其实我妹妹三年前就见过你。”她突然说。
  『可是我没见过她。』我仔细看了看正在吧台忙碌的女生,
  『我说过了,我有一张大众脸。』
  “不。”莉芸摇摇头,“你也见过她。”
  『啊?』我很惊讶,『我完全没印象耶。』
  莉芸简单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她看我已放下餐具,便问:
  “好吃吗?”
  『迷迭香的浓烈香气让鸡肉的味道更鲜美。』我顿了顿,接着说:
  『虽然很好吃,可是感觉跟上次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肉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上次的味道很强烈,这次却是甘甜。』
  “因为上次是四只脚,这次是两只脚。”
  『你说什么?』
  “你上次点的是迷迭香羊排……”她突然笑出声音,
  “这次点的是迷迭香鸡排,肉的味道当然不一样。”
  『不好意思。』我哑然失笑,『我只记得有迷迭香,其余忘了。』
  她似乎没有停止笑的迹象,我便静静看着她,等她笑完。
  我发现她的笑容除了干净外,还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她终于停止笑声,然后站起身。
  我这次学乖了,眼睛紧盯着她的背影。
  她确实是从冰箱拿出一壶东西,是冰咖啡没错;
  但似乎又将它加热,再端出两杯咖啡走出吧台。
  “是热的。”杯子还没放在桌上,她便叮咛:“小心烫。”
  我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是热的没错。
  我觉得很纳闷。
  为什么要将冰咖啡加热呢?直接煮热咖啡就行了啊。
  况且所谓的“冰咖啡”,其实不是由冰水冲泡而成,
  而是将煮好的热咖啡用冰块或冰桶迅速冷却而成。
  为什么她要将热咖啡冷却成冰咖啡,然后放入冰箱,
  再从冰箱拿出来加热又变成热咖啡呢?
  她的日子太无聊?或是吃饱了太闲吗?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话没说完她便打断我。
  『这不叫奇怪,应该叫无聊。』
  “那好。”她笑了笑,“从此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
  『啊?』我一头雾水。
  “现在别想了,专心喝咖啡吧。”她说,并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又端起咖啡,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跟一般咖啡香不同。
  浅浅喝了一口,口感似乎比一般咖啡柔顺,而且更香醇。
  用“醇”这个字确实是贴切的,因为咖啡中竟然有一种酒酿的香味。
  原先以为我的舌头和鼻子出了问题,但一直到喝完那杯咖啡,
  酒酿的香味始终都在。
  我百思不解,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她,她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开口询问。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她又笑着打断我。
  『喂。』
  “找一个下午时分来这里,我煮给你看,你就会明白了。”她说。
  我心里盘算着,如果要下午来,只能在假日。
  但不知道放假时,我会不会记得要来看她煮咖啡?
  我起身走到吧台,打算结完帐离开。
  她跟着我走向吧台,在我拿出皮夹时,她刚好走进吧台内。
  我心想Menu上最贵的餐也不过180块,而且我点的餐还是特价。
  所以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拿在手上。
  “一共是300块。”她说。
  『可是……』
  话一出口,便觉得尴尬,即使比想像中贵,也应该不动声色才对。
  “还包括上次你欠我的钱。”她说。
  『差点忘了。』我楞了一下后,便恍然大悟,『上次的钱还没给。』
  “有我在,才会『差点』。”她笑了笑,“不然你应该会忘记。”
  『说的也是。』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赶紧再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凑成三张后拿给她。
  才刚走出店门两步,听见背后的门又被拉开,她说:
  “以后如果懒,不想骑车出门,就走到我这里吃晚饭吧。”
  『嗯。』我回头说,『如果我记得的话。』
  “这跟记性无关。”她说,“你只要养成习惯就好。”
  『你很会做生意。』我说。
  “多谢夸奖。”她笑了。
  我一个人住,又不会煮饭,到哪里吃晚饭是每天都会碰到的问题。
  我确实懒得骑车出门吃晚饭,因此走到她的店吃饭是很好的选择。
  从此以后,我偶尔在下班回到社区时,直接走到她店里。
  偶尔久了,偶尔都不偶尔了。
  总不能一星期有五次到她店里还叫偶尔吧。
  每当我到她店里,都会点“特价”的餐。
  景气不好加上物价飞涨,钱要省点花。
  后来我发现,我好像每次吃到的特价餐点都不尽相同。
  有迷迭香羊排、迷迭香鸡排、迷迭香牛排、迷迭香猪排……
  还有迷迭香排骨饭、迷迭香鲷鱼饭,甚至还有迷迭香糯米糕。
  这些特价餐点只有一个共通点——迷迭香。
  我一直很想问莉芸为什么偏好迷迭香?但总是忘了问。
  因为当我走进店里刚坐下时,她一定会问我一个问题:
  “你今天有发生特别的事吗?”
  然后我必须要用我有限的记忆能力去回忆当天发生的大小琐事。
  于是我就会忘了问我想知道的问题答案。
  莉芸都会陪我吃饭,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吃完饭后她会请我喝一杯具有酒酿香味的神奇咖啡。
  喝咖啡时我们会闲聊,很随兴,像多年的老友闲聊那样。
  说也奇怪,我常有那种我们是多年老友的错觉。
  咖啡喝完后,我才会想起又忘记要在假日下午来店里看她煮咖啡。
  我曾经在闲聊中问莉芸:『你是学什么的?』
  “我大学念化学系。”她说,“现在开这个店算学以致用。”
  『这也算学以致用?』
  “以前在实验室调制化学药品,现在把这种实验精神用在烘焙饼干、
  调配饮料和烹饪食物上,这难道不算学以致用?“
  『不。』我笑了笑,『这是一种境界啊。』
  莉芸也跟着笑,依然是干净的笑容。
  『你应该对摄影有兴趣。』我指着墙上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吧?』
  “是我拍的。”她说,“但我对摄影没兴趣,也拍的不好。”
  『你太谦虚了。这些照片看起来……』
  “说谎会短命的。”她微微一笑打断我。
  『这些照片很有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拍的,技巧不高。』
  她笑了起来,然后点点头表示认同我的说法。
  “我得拍下这些照片。”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墙上每张照片,说:
  “因为每张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被遗忘的记忆?』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
  『喂。』
  “我帮你拍张照吧。”她突然说。
  『喔?』我有些意外。
  她从吧台下方拿出那种常见的数位相机,走出店门,然后向我招手:
  “来呀。别害怕。”
  我只好站起身走到店门口,站在招牌下方,右手比个“V”。
  几天后我再到她店里时,我笑起来像白痴的照片已挂在墙上。
  坦白说,她这家店的摆饰跟她的人一样,干净而温馨;
  但墙上的照片不仅技巧很一般,景物或人物也很一般,
  似乎不应该成为整体装饰的一部份。
  难道真如她所说:每张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这又是什么意思?
  4。
  我很少跟社区内其他住户打交道,连同栋且同楼层的人也不认识。
  但由于这个社区内很多居民常到莉芸的店里用餐,
  我因而在店里认识了一些邻居。
  比方说管委会主委李太太,也经常到莉芸的店,喜欢在吧台边聊天。
  有次她在吧台边跟莉芸聊天,也把我叫了去。
  “我的初恋情人被海浪卷走,第一个论及婚嫁的男人车祸身亡。”
  李太太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结婚后先生也走得早。”
  我觉得听这种话题很尴尬,有点坐立难安,但莉芸似乎很专注。
  “我常在想,我是不是就是俗称的黑寡妇?”李太太说,
  “因为我喜欢的人,都会早死。”
  “黑寡妇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比较贴切,你只是命苦。”莉芸说。
  “蔡先生认为呢?”李太太问。
  『黑寡妇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勉强开口,
  『但形容你喜欢的人都会早死的状况,似乎也可以。』
  “那我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