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重写版)by:流思镜






萧决诧异回头。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刘若溪可怜。 

他回过头,正看见一位和小念差不多年纪的妙龄女子站在身边,清秀雅然,落落大方。衣着虽然朴素,可是一身贵气隐而不发,很有一种大家闺秀们特有的低调的高雅。而且,她看着楼下小念的眼神,似乎是格外的温柔动情。 

萧决微笑:“素颜?”这个低调而高贵的女子,容貌及不上若溪当年一半,可是宜室宜家,秀外惠中,小念眼光不错。 

女子转过身来,略微欠身:“伯父。” 

萧决微笑:“你看到了什么?” 

素颜看看窗外,低声叹息:“刘阿姨哭了,她很伤心。” 

“所以,你说她可怜?”萧决静一会儿,叹息,“可这世上一多半的伤心人,也都曾让别人伤心过。” 

素颜看他一眼,突然问道:“伯父也曾伤心过吗?” 

萧决一愕,本能地选择了否定:“没有。”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是答得太快了,便又补充一句,“我没有爱过她,所以,不曾伤心过。” 

素颜微微一愣:“那当初又为什么……啊!”冲口而出之后,立刻惊觉,素颜很可爱地捂住口,“对不起,伯父。素颜失言了。” 

萧决很和蔼地:“没有关系。”沉默良久,突然道,“我娶她,是为了小念。她嫁我,是为了……”萧决神情,略微恍惚,微笑,叹息,“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好象是为了一打十六个古玉发簪。” 

素颜愕然。可是,没再多问。 

可是萧决却已经陷入回忆。 

可怜?呵,若溪当然是可怜的——他还记得他抄给她的那首诗:昔宿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脸红,她娇嗔,她巧笑倩兮……不过,那都是曾经的过去的时光了。 

那时,他们都是青春年少。他英俊豪爽,她美丽娇慵。放了假和张简三个人一同跑去北京游玩。在琉璃厂一家古董铺子里发现一打十六个古玉发簪。什么形状的都有,不过,原来的模样,萧决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个时候,若溪长了一头乌云一样厚而松软的好头发。平常总是随便梳上两个辫子垂在胸前。那一天,禁不住铺子里的老板娘花言巧语,用了两个发簪把头发高高盘起。那一刻的若溪,典雅高贵,美丽得让萧决和张简惊若天人。 

那时候,若溪还是贫家女,对那十六个簪子爱不释手,可是一个也买不起。萧决要买了送她,若溪坚决不要。说:无功不受禄。萧决笑说:那,你做了我的女朋友,我就可以送给你了吧? 

他还记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若溪的娇羞和张简的茫然若失。他永远记得自己当年的骄傲。 

然后若溪就成了他的女朋友。然后,几乎是立刻就遭遇了父亲的强力反对。萧决叛逆,又和父亲关系一向不好,正愁找不着由头让老爷子生气呢,索性就带了若溪私奔。途中有了孩子,可是两个少年也都还未成年,也都还是个孩子,根本无法处理这样严重的问题。若溪年龄太小反而不能堕胎。萧老爷子只好答应他们的婚事,以便孩子顺利出生。 

无论母亲出身多么低贱,可是那个孩子,的的确确是他们萧家的骨肉。 

萧决做了父亲,骄傲,兴奋,忐忑,新鲜。日日陪在孩子身边。反而冷落若溪。萧老爷子借此机会,要求若溪把孩子交给他来抚养。若溪渴望夺回丈夫注意,求之不得。可是萧决立刻便被父亲派往公司接管生意。若溪还是寂寞,丈夫工作忙,公公当她不存在,如今又失去了孩子,她一个人在萧家生存,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无人理会。寂寞太过了,偶尔丈夫回来,若溪渐渐不能以平常心对待。萧决与她感情本不深厚,如今更是疏远。避之惟恐不及。若溪忍了三年,提出离婚。 

萧决当然暴怒不允。破天荒与若溪整整吵了三个多月,就是舍不得孩子失去母亲。最后,若溪哭求:你替我买了发簪,就再发发善心,再给我一个可以为我戴上簪子的人吧! 

传说中孟姜女一声哭倒了长城,若溪这一声,没有那么大威力,却也哭倒了萧决心里本来难以逾越的自私愤怒与冷漠无情——萧决终于签了字。连着那十六根古玉簪子和自由和一大笔赡养费,一并给了刘若溪。 

然后就是十六年天各一方。 

想不到事隔十九年以后,他萧决居然又可以再次看到若溪的眼泪。 

美人已经迟暮,哭的样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样子了。 

人虽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可是,萧决已经再没有半点感觉。 

所以,当素颜低声婉转地请求说:“伯父还是……还是帮着劝劝小念吧!阿姨她,终究也不过是个太过渴望幸福的寂寞女人而已。只是——只是一直弄错了方向……”的时候,萧决很不客气地开口打断了她。 

“够了!”萧决动起怒来,当真不留半点余地颜面,“姑娘,虽然你和小念已经订婚,可是,终究也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媳妇而已。对我们家的事,还是暂缓置喙比较好吧?!”萧决动怒,与仇恨厌憎无关,而是,他已经帮过若溪一次了——当年他签字放了她自由,就已经是帮过她一次了。萧决不是慷慨的人,他给任何人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既然已经是走错了方向,那就让她一直寂寞下去吧。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当面拒绝了素颜的请求。 

素颜脸一红,一霎时羞愧窘迫得抬不起头来。神情黯然,垂眸欲泪:“……不是。” 

萧决诧异:“不是什么?” 

素颜终于潸然泪下:“他没有和我订婚。” 

萧决沉默良久:“他在订婚宴上……” 

素颜泪如雨下,勉强一笑:“他不肯订婚。” 

尽管容貌不如若溪当年美丽惊人,可是少女哭泣的样子,依旧是我见犹怜,萧决同情地,轻声问:“为什么?” 

女孩子强力忍住哽咽悲伤:“我不知道!”小念待她温柔体贴,柔情似水,可是,既不肯进一步直言感情,也不肯退一步坦白拒绝。素颜先爱上了,可是,她又是那一种很传统的女孩子,小念不先说,她就一直矜持着。一颗心被他吊得七上八下,终于忍不住了直抒胸臆,却意外地遭到小念温和却坚定的拒绝。她不知道原因,所以,只能束手无策。听凭命运安排,听凭小念安排。 

萧决沉默一会儿:“你们很般配。”这样一个温柔娴静的传统女子,和小念那样一个冷静理智的沉稳男人,合在一起,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同类与同类结合,也许不会有太多激情,可也不会有太多波折。平静安稳,岁月静好,也未尝不是一种很完美的选择与结局。 

至少,一定好过他与他。 

所以萧决默然良久:“这样吧,待会儿小念回来,我帮你劝劝他。他这孩子孝心,我的话,他不会不考虑的。” 

素颜抬起头,一双泪眼仅只茫然了片刻而已,立刻又恢复清明:“谢谢您,伯父。不过,不必了。”素颜黯然婉拒。 

萧决很意外:“为什么?” 

素颜苦笑:“我,我不想他为难。”感情的事,强求无益。若是小念实在不愿,就是勉强凑在了一起,举案齐眉意难平,也未必就是幸福。 

萧决见她明智清醒,叹息。 

曾几何时,小念也是这样的理性清明。 

这两个年轻孩子,真真是一样的人品,一样的性格。不过,这样的女孩子配小念,会不会太腻了?像照镜子似的,两个人对一件事,持相同观点相同态度,做相同选择,简直就像一个人似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成天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又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所以萧决也就没有坚持,只说:“也好,那就等着小念自己明白吧。反正,你们都还年轻。” 

正说着,小念推门进来了。 

进来就赶人:“素颜,我妈要走了,你和她一起回去吧。” 

素颜背对着他,偷偷擦拭着脸上的眼泪。 

萧决心下戚然,缓缓道:“干吗一来就赶人家走?素颜再陪我聊一会儿。不然我和小念两个大男人待在一起,多无聊。” 

小念粗声道:“你要嫌无聊,去和漂亮的小护士聊天去!” 

萧决低喝道:“小念!” 

小念固执地:“素颜,快一点,我妈妈的车,在楼下等着了。” 

素颜仔细擦干了眼泪,才慢慢转过身去:“小念,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小念看着她,沉默一会儿,慢慢地:“不能了。” 

素颜紧紧咬住嘴唇,为了克制情绪,良久没有说话。 

良久:“为什么?”这可怜的少女,她哽咽得声音都在颤抖。 

小念沉默一会儿:“对不起,素颜。我对不起你!” 

素颜坚持问:“不!小念,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知道原因!告诉我原因!” 

小念烦恼地:“我不爱你!” 

素颜低低地:“……很多没有爱情的男女,也能做夫妻。”事实上,世上大半夫妻,都是没有爱情的。 

小念这一次,默然良久:“你真要知道原因?” 

素颜坚定地执着地,低声:“是!不然我不能死心!” 

小念道:“因为我心里有别人!素颜,我爱的不是你!” 

素颜怔怔看着他:“可是,可是,可是这两三年以来,你身边没有女人……!” 

“当然没有女人!”小念坦然道,“因为我……” 

“小念!住口!”萧决喝一声,“素颜,小念不爱你。不爱没有理由,素颜,不要强求,请回吧!” 

小念不理他:“因为我喜欢的不是女人。” 

素颜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呆住。 

萧决怒吼:“小念!闭嘴!” 

小念听而不闻:“我喜欢男人。我喜欢的是——” 

“住口!”萧决一把抄起身边药瓶,恨恨朝小念身上掼去。 

瓶子撞到小念的头,又从小念头上滚到地上去。 

病房一霎时死寂。 

小念终于安静下来。 

素颜震惊良久,突然哭着跑了出去。 

小念转过头来,面对萧决。 

萧决狠狠地:“你是不是疯了!你——” 

小念静静地肯定地:“爸,不——萧决,我爱你!” 

“我不爱你!”萧决愤怒地冰冷地,“滚!” 

“我不滚!”小念坚持道,“我爱你!你——你也爱我!” 

小念眼泪掉下来。 

萧决深吸口气,慢慢地:“不,小念,我不爱你。我早就已经不爱你了。”萧决疲倦地,“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不,不——!”小念蓦然痛呼,蓦然扑过去跪到萧决面前,蓦然抱住他的腿他的腰,“不!你是爱我的!你只是在跟我怄气!你是爱我的!” 

萧决低头看着他:“为什么?就因为你爱我?”萧决闭上眼睛,“晚了,小念,你晚了三年。爱没有了。你不要,我就给扔了。再要,就没有了。” 

小念哭着质问:“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替我挡那一枪?” 

“为什么?”萧决叹息,微笑摇头:“我想骗你呀!我想报复你伤害你——小念,你妈妈说得对,我不是好人。而你,实在太过单纯。”萧决伸手,从小念腰际皮带上摘下一个黑色指甲大的小东西,“看——窃听器——小念,我不是好人,别太相信我——别太相信任何人。” 

小念泪眼朦胧,怔怔看了那黑色的小东西片刻,一把把它扫落到地上去,还是抱着萧决的腰,哭:“我不管我不管!你不能不要我,爸——你不能不要我!你是爱我的——你肯定是在骗我,也是在骗你自己!爸——” 

小念伏在萧决膝上哭泣。 

哭了很久很久,萧决终于叹息:“小念,不要哭了。” 

小念不理他。 

萧决叹息:“小念,别哭了,听我说。” 

他扳着小念的下颚,迫使小念慢慢抬起头。 

萧决伸手,抹去他脸上班驳的泪痕:“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小念,我对你,真的已经没有以前的感觉了。小念,再深的感情,都会过去的。现在,我已经不爱。所以,不必强求。放弃吧,过你的日子去,很快,你也会像我一样,彻底忘记这一切的。” 

小念突然握住他的手,紧张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你现在看我什么感觉?你恨我吗?生气吗?” 

萧决沉默。 

萧决看着他,沉默。 

他现在看到他,什么感觉? 

曾经,看到他是他最寂寞也是最悲凉的渴望。他无数次等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一坐一天,一坐一天,就是为了等到他出来时偶尔看他一眼。他渴望他同时又仇恨着他。爱与恨交替着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无数次绝望地想过就这样冲到他面前,把他抢过来关在他的别墅里算了。再也不让他上班,再也不让他见任何人,再也不让他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得不到小念的爱情,得到身体也是好的。那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