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甄嬛传
华妃勉强讪笑道:“刚才误会婕妤,是本宫关心帝姬才操之过急,还请婕妤不要见怪。”
我微笑正视她:“怎会。娘娘一片心意嫔妾了然于心。”华妃被我噎住,又无从反驳,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气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对玄凌轻笑道:“臣妾那日遥遥听见扶荔殿有美妙歌声,很是亲切耳熟,不知是谁所歌?”
玄凌微微一愣,皇后已抢先说道:“是新晋的安美人。难怪你远远听着耳熟,这几日在宫中歌唱的都是她。”说着唤陵容上前向端妃请安。
端妃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道:“长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凌微笑颔首,我暗暗纳罕,以前一直以为端妃柔弱,不想却是心思细密、应对从容,但是于恭维话上却来来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贺完我又贺陵容,当真毫无新意。
玄凌亲自送我回宜芙馆方才回水绿南薰殿处理政务。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虽慢也该经过宜芙馆前镜桥了,遂带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见端妃坐在肩舆上慢慢行来。
依礼站于一旁等肩舆过去。端妃见我,唤一声“停”,搭着宫女的肩下轿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宫走走。”
依言应允。一路桐荫委地,凤尾森森,渐行渐远,四周寂静只闻鸟鸣啾啾。贴身侍女远远跟随,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轻声道:“多谢娘娘今日为嫔妾解围。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要帮你自有本宫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云,温文道:“我见你独自从桐花台方向而来经过我宫门口,细算时辰就晓得不会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见娘娘向娘娘请安,真是失礼,望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只是听见歌声动人,才在宫门外小驻片刻仔细聆听。”她嘘叹,复而浅笑:“安美人的歌声真年轻,叫本宫觉得这时间竟流逝得这样快。”
我笑道:“娘娘正当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叹时光呢。”
她微笑:“哪里还美貌呢?”说着目光牢牢锁在我面庞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轻唤:“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我谦道:“娘娘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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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边美人靠上,“那日见婕妤神色匆匆,却有忧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迟疑她已道:“婕妤不愿说也不要紧。本宫虽然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但宫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我无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结的丝绦,遥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莲花早已是绿肥红瘦,有凋残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语。
端妃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清,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翡翠颜色,淡薄光晕,“婕妤何须如此伤感。本宫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话原本不需本宫来说。只是婕妤应该明白,古来男子之情,不过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2)而已,何况是一国之君呢?婕妤若难过,只是为难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问:“难道没有专一只爱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喘吁吁,脸上依然撑着笑容:“先帝钟爱舒贵妃到如斯地步,还不是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又有这许多子女。君心无定更胜寻常男子,你要看得开才好。否则只会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说话,专心看湖中红鲤优游。我亦折一枝杨柳在手把玩,捻了细碎柳叶抛向湖中,引得大小红鲤喁喁郁郁,争相而食。
端妃留神看着小鲤鱼尾随大鲤鱼身后游行,不觉语气有怜惜之意,静静道:“温仪帝姬很是可爱,可惜却是命途多舛。”
我听她说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虽然体弱,但也是金枝玉叶,有神佛护佑。”
端妃略显怅然,骤然微露厌弃神色:“满天神佛只晓得享受香火,何来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况若是小鬼为难,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却如此刚硬,不由对她渐生好感。
她继续说:“曹琴默这个孩子本是生不下来的,她怀的不是时候。生产时又是早产,胎位不正,几乎陪上了一条性命。所以皇上对这孩子格外怜爱。”她叹气,“这宫里的孩子看似尊贵,其实三灾八难的比外头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无子,于子嗣问题上特别敏感,劝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该多多保养,玉体康健才能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子与帝姬。”
端妃苦涩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宫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听得说得伤感,不觉大异,道:“娘娘正当盛年,何苦说这样不吉的话。”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愿,月宾情愿折寿十年。”说罢转首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单薄如一张白纸,“恐怕本宫就算折寿半生,亦不能得偿所愿了。”
或许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怀孕,不免暗自为她惋惜。
她再不说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针对婕妤而来,婕妤善自保重。本宫可以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谢娘娘费心周全,嫔妾有空自当过来拜访娘娘。”
她摇头,许是身体不适,声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残躯不便见人。何况……”她婉转看我一眼,轻轻道:“本宫与婕妤不见面只会多有裨益。”
我虽不解,然而深觉端妃为人处事别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颔首道:“是。”
说话间端妃喘气越来越急促,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摸出个瓷瓶来喂她吞下两粒墨黑药丸,陪笑向我道:“回禀婕妤小主,娘娘服药的时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扰了。恭送娘娘。”
她勉强微笑点头,挣扎着扶了小宫女的手上了肩舆一路而去了。
注释:
(1)、尾生抱柱:尾生是讲求信义的典范,“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记?苏秦列传》
(2)、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负心薄幸。
[卷一 正文:第四十章 蜜合香]
温仪帝姬的事在三天后有了结果。御膳房掌管糕点材料的小唐出首说自己一时疏忽弄混了两种粉料才致使帝姬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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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来时我正与陵容绷了雪白真丝绡在黑檀木架上合绣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把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绣的是春山远行图,上百种绿色渐欲迷人双眼,看得久了,头微微发晕。透过湖绿绉纱软帘,落了一地阴阴的碧影。帘外槿汐带着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送来的大匹明花料子,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粉蝶儿花样跳跃闪动,光影离合,似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我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道:“你怎么看?”
陵容对着阳光用心比着丝线颜色,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笑意,“这才是华妃娘娘说的巧合吧。”
我轻笑,“说话怎么爱拐弯抹角了。”
陵容放下手中丝线,抿嘴道:“是。遵姐姐之命。”遂慢里斯条道:“皇上要彻查,小唐就出首了,只是有人不想让皇上再查下去而指使的棋子。”然而她又疑惑,“只是……皇上以玩忽职守罪惩治了小唐,杖毙了。”
我捧了香薷饮在手,看着帘外宫女忙碌的身影,淡淡道:“当然要杖毙,再查下去就是宫闱丑闻,闹到言官和太后耳中事小,在臣民眼中恐怕是要堕了皇家威仪。”我轻轻咀嚼口中香薷,徐徐道:“咱们都明白的原委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暂时动她不得。”
见陵容似迷茫不解,遂伸指往西南方向的窗纱上一戳,陵容立即会意,低声叹道:“皇上身为天子竟也有这许多无奈。”
我微一蜷指,抿一抿鬓发,一字一字道:“狡兔死,走狗烹。我只等着慕容氏鸟尽弓藏那一日。”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道:“陵容只是觉得姐姐辛苦。”
我道:“荣华恩宠的风口浪尖之上怎能不辛苦。”
陵容拍一拍手笑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对姐姐真的是非常好。”她静一静,“其实皇上对姐姐是很好的。”
这一句入耳,转而想起前日下午与玄凌闲坐时的话。
他把我托在膝盖上一同剥菱吃,鬓角厮磨,红菱玉手,两人软洋洋说话,何等风光旖旎。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他正剥着红菱,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雪白果肉上斑驳是没弄干净的深红果皮。他道:“你是四郎的嬛嬛,身为夫君朕怎会不信你。”
心上暖洋洋的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他搁下手中的菱角,认真道:“嬛嬛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说着抓着我的手道:“那你挖出朕的心来看一看,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旁人?”
我满面红晕,啐一口道:“还一国之君呢,说话这样没轻没重,没的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剥了一个完整的菱角放我嘴里,道:“好不好吃?”
皱着眉勉强囫囵吞下去道,“好涩,剥得不干净。”掌不住又笑道:“四郎手握乾坤,哪里做得惯这样的事。小小菱角交予嬛嬛处置就好。”说着连剥数枚都是剥得皮肉光洁,放在他掌中。他笑道:“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还是你的手巧。”
我微笑,“这是江南的水红菱,脆嫩鲜爽、满口清香。自然不同寻常。”
说话间玄凌又吃了几枚,慢慢闭目回味,“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你的琴声你的舞一般。”
我“扑哧”笑出声,“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古人的话真真不错。剥了菱给你又想着要让我弹琴起舞。”
他也不禁微笑:“做什么舞呢?朕平白想一想你也不许。”遂道:“你要跳朕还不许,跳了一身汗的多难受。”
我“啊”一声道:“别人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1),皇上取笑臣妾是个水做的汗人儿呢。”故意转了身再不理他,任由他千哄万哄,方回眸对他笑一笑。
我回想须臾,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该沉默回想,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否则竟像是冷落了陵容向她炫耀什么似的。于是带着笑颜道:“皇上对妹妹也是很好的。”
陵容忽然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气,恍惚看着绣架上百种眼花缭乱的绿色丝线,一根一根细细撸顺了。我瞧着她的神气奇怪,玄凌对她亦好,身为宠妃她还有何不满。然而陵容心思比旁人敏感,终不好去问。半晌方见她展颜道:““姐姐怎么忽然想绣这劳什子了,费好大的功夫,劳心劳神。”
我上前静静看了一歇,抚摸光滑绣料道:“真是费功夫的事呢。然而越费功夫心思的事越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智与耐力。”
陵容道:“姐姐说话总那么深奥。刺绣与心智又有何干?陵容不懂。”
我换了茶水给她,重又坐下举针刺绣,温和道:“有时候,不懂才是福气呢。最好永远都不懂。”
陵容微笑,换了话题道:“姐姐心血来潮要绣双面绣,也不知得费多少日子的功夫,再过几日就要回銮怕是要劳师动众呢。”
我只顾着低头刺绣,头也不抬道:“别说一架绣架,就是我要把宜芙馆门前的残荷全搬去了太液池,又有谁敢当我的面说个‘不’字?”
陵容笑着拍手道:“是是是。只怕姐姐要把翻月湖并去了太液池,皇上也只会说是好主意。”
我掌不住笑:“你怎么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绣了一阵,手上开始出汗,怕弄污了丝线的颜色,起身去洗手。见室外浣碧仔细挑着这一季衣裳的花色,碧绿衣裙似日光下袅袅凌波的一叶新荷翠色。耳垂上我新赠她的小指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一举一动晃如星辉。猛然间想起什么事,仿佛那一日在慎德堂的波折诡异里忆起了一丝半星明亮的曙光,而那曙光背后是如何的残酷与浓黑,竟教我一时间不敢揭开去看上一眼。终于还是耐不住,若是真的,我何异于在枕榻之畔容他人同眠,更似悬利刃于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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