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甄嬛传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楫,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眉庄脸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日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初实咋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色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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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同愣了一愣,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发。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目前挽着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发着急,握着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侯着?”
眉庄转首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发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己,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刻三刻性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她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日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欢心,恐来日还是无力阻挡。”
眉庄不解,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她今日是华妃,明日成夫人岂非更加简单。”我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我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她顿了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见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势强,才要以华妃去讨好他们?”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唤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儿就是这般不堪么?她并没有忘了当日是怎样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庄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嬛儿。从小我们就在一处,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个温婉贤良。你攻舞艺,我便着琴技,从来也不逊色于你的。后来一起入宫,你总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现在不宠爱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着我,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我和你差了许多。你有皇上的宠爱,有温太医的爱慕,有嫂嫂可以常进宫来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脸。样样皆是得意的了。”她的声音愈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皎玉。远远望去,似白色轻雾笼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样好,天色明净,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语明如翦,婉转滴沥的流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
而眉庄,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我坐得那样近,依稀是小时候,她和我并头坐着,一起叠了纸船玩。那里的水真明净,跟天是一样的颜色,眉庄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纸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说了,这船放水里漂得远,以后就嫁得远,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脸,“眉姐姐不羞,就想着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恼,只说:“嬛儿,咱们的船要放得一样远,以后便嫁去一处,最好是兄弟俩,咱们就可以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认真起来,认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给别人兄弟,眉姐姐嫁来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庄歪头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满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别处,还是不能在一起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眉庄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她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这样静了半日,眉庄摇一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生分不生分这一说。”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莲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门外想起一事。虽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会有人对她说,于是又转身道:“姐姐,恕我饶舌一句。这宫里,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比如,别的男人的感情。”
眉庄闻得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着意打量着我。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糊涂!这话,好好留着去劝你温太医吧。于我,你算是白说了。”
眉庄的话掷地有声,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欢我来打扰,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来吧。”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过满地梨花堆积,迤逦出一道泪痕似的痕迹。我缓缓走出存菊堂,这个地方,我将许久不能来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门“吱呀”微弱着一声关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注释:
(1)、杨贵妃有三位姐姐,皆国色,也应召入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各赠脂粉费十万钱。虢国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丽质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国夫人》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宛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词《好时光》。
[卷一 正文:第七十九章 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日有些闷闷的,那日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好好保养,别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还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发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日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治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日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后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人的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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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象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首细声细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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