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之乡





  “终于来了!”薛未白赶紧站起,大步走过去开门,忽然又跑了回来,紧张的问我,“我的样子还好吧?”
  我点点头,心里想,这个周医生肯定是个女的,不然他怎么这么在乎,想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眼圈还红么?”哦,原来他怕别人看出他刚才哭过,我忍不住笑了,引得我又是一阵咳嗽。
  他拍拍我,飞快的去开了门。
  跟着他一起进来的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直直的看着他,我突然无法呼吸。
  “凌医生,怎么是你来了?这里不太好找吧。”薛未白呵呵笑着,接过凌志云的手提箱。
  凌大哥?是的,我没有看错,这不是做梦,三年了,我从没想到还可以再见到他。
  凌志云缓缓行进,说:“周医生参加研讨会去了……是不太好找,让您久等了。”
  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美楠冲了进来,大喊一声:“天哪,真的是你!”
  凌志云一愣,转过身看到美楠,手里的外套掉在地上,他呐呐的说:“美楠?你怎么在这里?”
  美楠兴冲冲的扑进凌志云的怀里,他的身体一震,直直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推开美楠,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美楠神秘的笑:“你猜猜看。”
  薛未白问:“你们认识么?”
  “当然认识,我们……”美楠话未说完,却被凌志云打断了:“薛先生,我们先看看尊夫人吧。”
  我忽然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可是能躲到哪里?我只能乖乖的躺着。
  凌志云看到我的那一刻,表情非常古怪,仿佛我躺在这里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的怪事,可是,我的确就躺在这里,躺在V市大富豪薛未白的豪宅的大床上。
  而他只是错愕了一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低着头,对我说:“薛太太,哪里不舒服?”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疼,他为什么要叫我“薛太太”,我们就这么生疏?
  薛未白说:“是这样,她晚餐喝了一点酒,不知怎么就昏倒在地上,当时我们没有能及时发现,估计是受了寒。”
  “知道了。”凌志云低低的说,“来,量一下体温。”
  一个凉凉的东西塞到嘴边,我微微张开嘴,把体温计含了进去,眼睛又酸又痛,我知道,只要轻颤眼皮,就会有眼泪流出来,所以,我一动不动。
  那个时候,只要有个小病,我都会去隔壁找凌大哥,他都会先摸摸我的额头,皱着眉头,心疼的问:“丫头,哪里不舒服了?”
  什么时候,丫头已经变成了薛太太,熟悉亲切的人也变成了冷冰冰的陌生人?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表姐干嘛哭啊?”美楠的声音总是让我痛苦,“看到凌大哥,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薛未白问:“哦……凌医生认识我的妻子?”
  凌志云淡淡的说:“是,以前的邻居,只是很久没有见了。”
  他在说话间,翻了翻我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张严肃的脸,太陌生,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我睁开了眼睛,定定的望住他,他反而吓了一跳似的眨眨眼睛,好笑,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么,仿佛置身一个难以平衡的跷跷板。
  他戴上听筒,要听我心肺声音,在我的目光下,他紧张了,喉结在上下蠕动,我们在对峙,空气有些沉闷。
  他错开了目光,轻咳一声,对薛未白说:“让尊夫人坐起来吧。”
  薛未白答了一声,就要来抱我,我摇摇头,撑着酸痛的身体,坐了起来,引得一阵剧烈咳嗽,薛未白赶紧拿来毛毯给我披上,拍着我的背,我望着他,他才是我要爱的人啊,而凌大哥,只能算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想,我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为遗憾和不甘心,或许还有些愤恨,而这些情绪改变了原来真实的感情,加深了想念。
  嫁给薛未白,并不是为了钱,我不曾出卖自己,我不欠任何人,我没有必要羞愧,想通了,我的心忽然好受很多,再也不是那么沉甸甸的坠着痛。
  他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惊惶了,或许他刚才也经历了一番思想活动,不再躲闪我的目光,能够对我平静的微笑,可是我知道,我们生疏了,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
  一切检查完毕,薛未白又扶着我躺下,无意间,他碰到我的手,惊讶的说:“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
  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想让我暖和一些,他的眉头深锁,满脸的心疼,这是真的情感流露,我为什么刚才要怀疑他,要觉得委屈?
  薛未白转过头又急声问凌志云:“凌医生,小薰的手怎么这么冷?象一块冰啊?”
  凌志云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他说:“尊夫人发烧,手脚冰冷是正常现象,而且她的体温一直都比正常人低,您不用担心。”
  凌大哥仍记得我的体温,他应该没有忘记我。
  “哦……”薛未白点点头。
  “尊夫人只是一般的感冒,服用常用感冒药和消炎药就可以了,不用担心,记得多喝水……还有,一定要注意保暖。”凌志云细致的叮嘱着,和以前一样。
  “我这里有药,丫头,你拿回去吃了,按照说明书的要求,知道么?”
  我点点头。
  “等等……”他把我拉回来,“不要吃生冷东西,多喝水,多休息!”
  我笑着点点头。
  他又把我拉回来,塞给我一些钱,说:“买些喜欢吃的。”
  我望着他,不走了,为什么他的笑容这么好看?他低低的声音这么让我心动?
  “好了,我该走了。”凌志云拎起出诊箱,“时候不早了。”
  薛未白看了看表,摇头说:“凌医生别走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让你下山?”
  凌志云还没有说话,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一个响彻天际的炸雷,我的心脏猛地收紧,身体就像炸裂一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景象一一浮现,黑黑的天际,闪电游龙一般穿梭,密密麻麻的大雨,滔天的洪水,三三两两漂浮着的尸首,父亲下沉的身体……
  电灯闪了闪,灭了,哨子放声大叫起来,我陷入黑暗和巨大的恐慌之中,猛地,又一个闪电,照得屋里雪亮雪亮,一个苍白浮肿的脸突然闪现,没有五官,只有空洞的眼眶,惨绿的嘴唇!
  “啊……”痛苦和恐惧逼得我尖叫起来,胸腔仿佛塞满了燃烧的木炭,周身的血液却在瞬间凝固,谁……那张脸是谁!有谁可以保护我,我跳下床,抱着头,漫无目的的四处乱窜,耳边充斥着是谁的狞笑和我极度恐惧的尖叫。
  忽然,有个东西紧紧抓住了我,他的喘息沉重,身体坚硬,力量强大,我拼命挣扎,歇斯底里的哭喊,双手不停的拍打。
  “丫头……丫头……是我,是我呀!”这个声音好熟悉,是谁,你是谁?
  “我是凌大哥……凌大哥啊……”
  是凌大哥?我睁开了眼睛,不错,眼前的正是我思念多年的凌大哥,我扑进他的怀里,不住的哆嗦,仿佛迷失在丛林见到了亲人一样,我抱紧他大哭起来。
  这时,灯突然亮了,我还没有摆脱恐惧,死死抓住凌志云的衣服,不停的抽噎。
  “小薰……你怎么了?”耳畔是薛未白不安的声音。
  我扭头愣愣的看着他,他的身后是一脸玩味的美楠,还有莫名其妙的川叔和川婶,他们都淹没在白茫茫的大雾里,好不真实。
  回到了现实中,我仍旧处于懵懂状态,薛未白把我抱上了床,我裹紧被子一个劲的发抖,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失神的顶着地面,嘴巴一张一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们在交谈,声音高高的悬浮在空中,空空的感觉。
  “薛先生,刚才的事情,请您不要介意。”
  “我只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薛未白的语气很不好,他生气了么?他为什么要生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知道她特别害怕打雷闪电。”
  “她是受了刺激才这样的。”是美楠。
  “怎么?”
  美楠很得意的声音:“她爸爸……”
  “我们出去说话……”凌志云很大声的打断美楠,接着就是轻轻的脚步声,他们出去了,并带上了门。
  窗外是密集的雨点,还有隆隆的雷鸣,哨子懂事的坐在床边,纯净的大眼睛看着我,有人在摸他的长毛,原来凌大哥并没有出去。
  “他们到外面去了,薛先生不放心,让我陪你。”
  我点点头,有流泪的冲动,可是眼睛却是干涩的。
  这个房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气氛有些尴尬,我们都显得手足无措。
  “你快乐么?”
  我点点头,我很快乐。
  “这三年我并没有离开,只是去了城西。”他像是自言自语,我安静的闭上眼睛听他诉说,“小薰,对不起,原谅我给予你的伤害。”
  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我彻底淹没,我辛苦的控制着呼吸,双手紧紧的抓住被子支撑自己。
  “是我自己没有勇气,我不敢承诺给你幸福,在感情面前,我当了逃兵……这三年来,我一直责备自己,甚至厌恶自己,我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懦夫……”
  原来是这样,他并没有因为美楠而离弃我,我应该高兴么?我应该拍手雀跃么?我没有,反而更加失落,原本心中的痛苦也减轻很多,“哗啦”一声轻响,在我的心里,是一个我曾经固守的梦,就在这一刻猛然醒来,原来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执着伤悲的,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不过是为了一个镀了金的烂铁块。
  我微笑了,轻轻拍着他,打断了他的忏悔。
  我举起双手,缓缓比划:过去的,真的过去了,就算回来了,也回不去了,我们应该专心过好现在的生活。
  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刚才凝重的神情渐渐舒展,他笑了笑,仍是以前那种不太快乐的笑容,他说:“刚才看到你,我真的很震惊。”
  我笑了笑,表示理解,感冒了真痛苦,周身酸痛,呼吸艰难。
  “但是我看得出来,薛先生是很爱你的,看来我的忧虑是多余了。”
  是的,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也很爱他。我有些力不从心,精力不济了。
  他的声音变得模糊:“睡吧,好好休息。”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精神好了很多,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烧了,我伸了个懒腰,跳下床,动作太大,还是有些气喘。
  唔,头发乱糟糟的,就像一团麻绳,我坐到梳妆台前,这个镜子大的赶得上一面墙,这个房里的女人干嘛要一个这么大的镜子啊?咦?我怎么睡到这间房里了?谁在我睡着的时候帮我换了一间房?
  迷惑间,镜子里的我开始梳头发,镜子里的我开始梳头发?可是我明明没有动,我只是坐在这里发呆啊!
  没错,镜子里的我正在梳头,一下一下梳着头,仿佛无限爱惜无限自怜,一边梳头,我一边幽幽的唱:“我想念我爱……我眼看着窗儿转白,只能够慢慢对窗哀……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我心痛难捱……情郎啊情郎,你可知我心痛难捱……”
  我身子僵住了,阴森森的鬼气从镜子里往外蔓延,将我紧紧绑住,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可是无法呼喊,仿佛被催眠一般,我就这么定定的盯着镜子里的我,那个我冷冷的看着我,嘴角还有微笑,那么妩媚,那么风情万种。
  可是黑色的液体却从我嘴角涌了出来,我还在梳头,可是头发却顺着梳子不停脱落,接着,我的眼珠一个接着一个跌落在梳妆台上,还粘连着黄色的液体和腐烂的肌肉,顺着空洞的眼眶不住流出,鼻子也脱落,接着就是我的牙齿,一个一个往下掉,敲在梳妆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五官就这样一一烂去,内心的恐惧无以明状,浑身如同爬满了毒蛇,又湿又冷,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冰凉的黏液,皮肤顺手剥落,丑恶的扭曲着……
  “不要啊……救命……救命……”我毛骨悚然,尖声惨叫。
  有个声音在上空不停的念道,是充满了怨恨的诅咒:“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远处传来哨子的叫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声,我猛地坐了起来,哨子已经跳上了床,冲着我不停的大叫,他见我醒来,才渐渐停止,但是仍旧对着我充满敌意的低吼。
  我伸手要去摸他,他有些紧张,稍稍后缩,等我摸到他的长毛,他才仿佛确认了我的身份,亲昵的蹭着我的手,喉咙里低低的呜咽。
  门这时打开,薛未白、凌志云都冲了进来,见我没事,薛未白拍了拍哨子,说:“畜生毕竟是畜生,好了,哨子,下床。”
  哨子嘟囔一声,跳了下来。
  美楠站在门口,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