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午夜小说馆





  “没有,我还没到年龄呢。”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
  “可我是贞洁的,象玛利亚那样贞洁。”
  “孩子,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这是一种亵渎。”
  “我说的是事实,我以我的生命的发誓,我是贞洁的,我的身体只能献给一个人——上帝。”
  “上帝是神。”
  “上帝同时也是人。”
  “孩子,你不是基督徒,愿主饶恕你。”
  “只有上帝才能使贞女怀孕,我的肚子里怀着又一个耶酥,或者说是耶酥的弟弟。我是新的圣母。无论如何痛苦,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照顾他,把他养大成人,我的孩子会改变世界的。”
  “愿主饶恕你。”
  走出教堂,已是黄昏了,在教堂的门口,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以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她。她们对视着,直到她感到浑身发冷,匆匆地离去了。
  1906年的冬天,我们这座城市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座小教堂的后门打开了,一个意大利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匆匆地走了出来,在门里面,有一张床,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倒卧着,床单上全是血,这个女孩已经因为难产而死了。
  意大利人用小被子把婴儿紧紧地包裹着,婴儿在风雪中不断地啼哭着,使意大利人来回地摇晃。他有着一双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却低着头不敢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雪越下越大了,他在雪地上踏出两行长长的脚印,远看就象是两排大大的眼睛朝着天空瞪着。
  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外,有几个十字架的墓碑。他看了看婴儿的脸,那是一张混血儿漂亮的脸蛋,孩子突然不哭了,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意大利人弯下身子,吻了吻婴儿的额头,然后把婴儿放在了一个墓碑前。接着他向前走了几十步,躲到了一个中国人的高大坟墓背后,远远地观察着。被子包裹着婴儿,在地上被雪打湿了,婴儿使劲地哭着,那声音让人揪心。
  忽然一对农民夫妇出现在雪地中,他们都是信教的,他们看见了地上的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抱了起来。他们把婴儿的父母骂了几句,然后便把婴儿抱走了。
  一只冬天的麻雀停在了一动不动的意大利人身上,抖动着翅膀上的雪。
  半年以后。
  还是在那栋小楼里,她的呻吟象金属扭曲的声音一样尖锐高昂,充满了一种母性的力量。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两眼看着天花板。那种巨大的痛苦从自己身体的深处源源不断地袭来,她感觉自己是在战斗,与痛楚战斗,而且是孤军奋战。她在自己的嘴里放了一块毛斤,但她依然感到牙齿快被自己咬碎了。她把头扭了过来,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女圣婴像,那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这个铜铸的女婴在象她微笑着。于是她感到了一种力量,来自于自己的体外,不断地输入她的肉体和灵魂。虽然现在自己有了被撕成两半一分为二的感觉,但她却在巨大的痛苦中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冲,前进,冲吧,小基督,救世主,耶酥,快出来吧,别让你的妈妈痛苦了。这里就是马厩,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出生地。来吧,世界需要你。来。
  你的妈妈痛苦地叫唤着,她的毛斤被咬碎了,她的战斗已经竭尽全力了。
  出来啊。圣婴。
  你出来了,出来了,好的,头,身体,手,脚,干得好,救世主,干得漂亮,小基督。你完全出来了,你胜利了,你战胜了全世界。响亮地哭吧,你欢呼吧,庆祝胜利。




圣婴(12)



  看,你的妈妈昏过去了。
  她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再次象箭一样射了进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好象身体不是自己的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什么。
  “我刚才把孩子生下来了,在昏迷前,我清楚地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的孩子。”她在心里自言自语着,然后她吃力地支起了身体,在房间里张望着。
  没有看到孩子。
  只有女圣婴的雕像张开着双手看着她。
  她绝望了。
  神圣的阳光突然又象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洒在她的额头和脖颈,她靠墙坐着,披头散发,脸上的血色更少了,似乎变成了一个玻璃人。她的嘴唇嚅动着:“我的孩子不见了。基督失踪了。”
  当她的身体刚刚复原了一点以后,就去精神病院看罗兰。但精神病院告诉她根本就没有罗兰这个人。
  “这不可能,罗兰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了,就是那个整天怀里抱着个婴儿雕像的女孩,她的病很严重,你们不会不知道的。”
  “真的没有,我们院从来没有这样的病人。”
  “医生,你的脸上不是被罗兰用指甲抓破过吗?看,伤疤还在呢。”
  “这是我在家里被老婆抓的,我看有精神病的人是你。”
  罗兰象个彩色泡沫一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空气中,她无奈地离开了精神病院。
  她回到了父母身边,被妈妈紧紧地抱了起来。她象是刚从恶梦中醒来,回到家,就连续不停地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父母听。
  “你住的真的是那栋小楼吗?”母亲问。
  “没错。”
  “孩子,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和你爸爸路过了那栋楼,在楼前的台阶上,我们发现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我们把她捡了回来,养大成人——”
  “别说了!”她打断了母亲的话,“那个女婴就是我,对不对?我也是出生在那栋楼里的?”
  “是的,我们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可我们是爱你的。”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可我的孩子呢?二十年前,在那栋小楼前,你们把我检去了,可现在,还是在那个地方,是谁把我的孩子捡去了呢?”
  大教堂的尖顶依然庄严美丽,似乎永无止尽地伸向天堂。教堂前的信徒们小心翼翼地进进出出,各自怀着一颗虔诚的心。
  在教堂前高高的阶梯上,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还在那儿坐着,她逢人就说:“我的孩子丢了,我真的生下了我的孩子,但他(她)不见了,失踪了。我的孩子是耶酥,是基督,是救世主,是上帝的儿子,而我是圣母玛利亚,我是上帝选中的贞女。先生,我的孩子丢了,你见过他(她)吗?”
  她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中年女人,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说:“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二十年前就来了,不知是哪儿的人,说自己的孩子丢了,自己是圣母,疯得可不轻啊。当年她刚来的时候啊,还是个如花的少女,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看看现在,愿上帝饶恕她。”
  “妈妈。”她走上去对中年女人说。
  女人的眼神空洞无物,对她视若无睹,继续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重复了许多年的话。她看着女人,睫毛颤抖了几下,最后她离开了,不再打搅这个中年女人的生活了。
  晚上十点多,她坐上了地铁,在这座城市的两个角之间穿梭着,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她所熟悉的气息,灯光暧昧不清,车窗外一片漆黑,她在车窗上照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生过孩子后变得丰满了,胸脯也更饱满了,更象一个成熟女人。她用手挤了挤胸口,觉得有些湿润,那是乳汁。
  忽然她有了一种停下来的感觉,于是列车真的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迎面的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坐着一个女孩。这个陌生的女孩有着忧郁的脸,苍白的皮肤,穿着短裙和拖鞋,懒懒地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什么。忽然女孩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着。她发现这女孩的眼睛和自己的简直无法区别。
  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突然开口说道:“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她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了,于是她对女孩说:“我在寻找我的孩子。”
  另一个方向的列车隆隆地驶来了,这是最后一班了,她走进了车门,女孩也进来了。她们坐在了一起,车厢进入了黑暗的隧道,给她们一种坐船的感觉。
  “你说你在找你的孩子?”陌生的女孩问她。
  “是的,我的孩子失踪了,可我的确生下了他(她)。”
  “你到结婚年龄了吗?”
  “没有。”
  “那你和我一样。”
  “你也丢了孩子吗?”
  “不,我的孩子还好好的,还在我的肚子里。我在寻找那个男人。”
  在偶尔有人打起唬噜的最后一班地铁里,她们在轻声地交谈着,她总觉得这些话在哪说过,但她现在却记不起来了。
  列车驶向了终点站,终点站的附近有一栋小楼,小楼的下面曾经是一个马厩,马厩里有一匹马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马佐里尼尖锐的目光正注视着她们。




今夜无人入眠(1)



  现在是晚上八点,对面一座四十层的写字楼顶的霓虹灯广告开始闪烁了起来,那是一个进口化妆品的广告,一双女人的性感红唇在大厦顶上耀眼夺目地忽启忽合,似乎在俯视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男人,对他们说着什么吴侬细语。他看了看那个广告,有些目眩,他必须每晚都把窗帘拉紧,否则睡在床上一看到这双嘴唇就会让他失眠。
  现在睡觉是不是太早?不早了,他自问自答。他再一次从药盒里倒出一粒安眠药,白色的小药片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他掂了掂,什么份量都没有,他把这粒空气一般的药片吞入了口中。再喝一口热水,他能感到药片随着热水进入了自己的咽喉,在通过咽喉的瞬间,他才感到了药片的重量,然后,食道里一阵温暖,那是热水的温度,药片象一块被水冲刷而下的木头,最终沉没在了深潭的水底,那是他的胃。
  他长出了一口气,把百叶窗的叶片封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了起来,这样,窗外一丝亮光都无法透进房间里来了。然后他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的水龙头是否有没有滴水,他必须杜绝一切发出声音的可能。完全确定以后,他关上了卧房的门,其实这套房子就他一个人住,关卧室的门是多此一举,但他觉得自己的失眠却是因为卧室门没关紧的原因。最后,他关了灯,小小的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的手指举到了面前,什么都看不到,他确信这房间甚至已经足够用来做冲洗底片的暗室了。
  极度的寂静与黑暗中,他上床睡觉了。
  他现在仰卧着,脸正对着天花板,双手放在两边,他一直习惯这个姿势,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卧如弓。他觉得正面仰卧最稳定,身体与床的接触面最大,不容易移动。而有的人睡着以后就一会儿仰一会儿侧,忽左忽右,睡相很难看。但是仰卧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胸口,这样就容易做恶梦了,所以,他的梦一直很多,千奇百怪,大多不是什么美梦。
  他很渴望做梦,甚至渴望做恶梦,最近他常做一个奇怪的梦,但现在那个梦迟迟没有来。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胃里那粒小药片开始慢慢溶化了,那种细微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壁粘膜上的神经,就象是一块浸泡在海水中的木头缓缓地腐烂。小药片最后变成了一堆粉末,就象被送进焚化炉的尸体在他的胃里变成轻舞飞扬的骨灰再被洒落到更深一层的海底,被他的肠胃吸收。
  安眠药应该要起作用了,他等待着药性发作的时刻,就算是这么睡着了再也不醒来也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子依然清晰无比,他想让它瘫痪,立刻停顿,让自己进入梦乡。但他所有的努力依然无济于事,事实是越努力他越睡不着。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热。
  他开始数数,这是一个简单的办法,小时候妈妈教给他的,一旦睡不着觉,就开始数数,通常数到一百就会睡着,因为这时脑子里全是数字,除此以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排除出脑子,数字是最抽象最简单的,勾不起人的形象思维,于是人的大脑就在抽象中停止了运作,进入睡眠状态。
  一、二、三、四——数到一百的时候,他的脑子依然清晰,他又从一百数到了一千。然后再倒着数回去,一直数到了负数。还是睡不着。
  胃里突然开始噪动了起来,是那粒被溶解了的小药片阴魂不散死而复生了?胃里的大海被掀起了狂滔,他用手捂着肚子,肚子里刮起了热带风暴,他有些恶心,飓风之下岂能安眠?他坐了起来,自己的头上全是汗水,浑身湿漉漉的,就象从大海里出来,他从床上起来,终于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眼睛许久才适应过来。
  睡不着。
  现在是二十三点。
  图兰朵。
  他的嘴里忽然念出了这三个字。他想到了那个叫图兰朵的人,然后他坐到了电脑面前,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