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午夜小说馆





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是谁动过了她?
  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触电了一样,我的手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温度。我再一次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摸到她的脉搏在跳动,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颤抖着把手伸到她的鼻孔前,感到了一阵微微的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水月的眼皮微微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眼皮,我看到了她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闪烁着。再坚硬的岩石都会被她融化,面对着这双忧郁的眼睛,我没有权利恐惧,更没有权利退缩。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浓痰,她的表情也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头下,轻轻扶起她的上半身。水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被从海里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体内的海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斤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嘴唇上:“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对吗?”
  “是,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是的。”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你先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离开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滩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底楼的厨房。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当厨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我回头看去,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说:“阿昌,请帮我煮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且还不会说话,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晚上就烧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很快就有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回到了房间里,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就被她喝光了。我轻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得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线幽光亮起,然后就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上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我记不清了。”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




幽灵来信第九封信(5)



  “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假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着,并且很快就会醒来。有的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亡,有时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死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来放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及时发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据说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的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得什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最后盯着我说,“我惟一记得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水月,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朋友,还有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她在海上飘了太久,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早点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晨,我悠悠地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着,但我害怕昨晚那一切都是梦,于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这样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
  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楼梯,清晨六点钟都不到,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带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她活了?”
  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房间里,水月已经醒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肩后。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她走到门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像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他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水月又回到了床边坐下,“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
  “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
  “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你写信。她对我的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说她能感受到你的气味。
  我现在不敢确定,你是否会相信这封信里的内容,或者把它当作小说来读。
  信不信由你。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此刻的上海,周寒潮依然躺在医院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着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幽灵来信第九封信(6)



  那段灰暗的岁月中,惟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能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至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夏季的海岸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趁机和兰若一起溜出去。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起在海边走走,互相保持着距离,就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之所以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就像这海边的空气,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虽然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但五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经让他的心几乎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他突然抬起头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可是,他却发现兰若已经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女主角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一直都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伤都渗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声。
  可在每次演出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戏团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来的那个女主角。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说话。于是她觉得更加孤独了,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话的就是周寒潮。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血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洪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