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鬼





大起大落的性情中人一并行事,存在着太多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在“五桩局”这般凶邪戾煞的禁地之中,稍有疏忽大意便可能面临覆顶之灾,惟有谨慎小心方能保得全身而退,当下也只能暗祈祖上有灵,保佑此趟禁地之行能够顺风顺水,手到擒来。

    黄大眼一番豪言壮语说罢,便急着追问这“五桩局”禁地究竟处在哪里,柳卿见他一副急火燎燎的模样,便故作神秘地说道:“这可得先去找一位当世的撷异庶家,问明之后方可行事。”听她这么一说,黄大眼不禁哀怨连声,长嘘短叹,直怪这撷异一脉做事拖沓繁琐,毫不干脆。

    柳卿听了亦不为所动,只淡淡地解释道:“我撷异一脉以柳姓为宗,而其他氏族旁姓为庶,千百年来就是这般,也怪我没有与你事先说明,这柳姓宗支历代守候天降命才求解‘奈何局’,而身处福建泉州的另一撷异庶支唐姓,则累世保管着‘五桩局’禁地的方位图,这也是当年先祖柳矜言所作的安排,我们作为后辈,只得依照先祖的遗言预谕,又如何有得选择?你这小贼也不要再作呱噪,明天一大早,我们便到泉州唐家去问个明白。”

    听她这么一说,黄大眼也便不再言语,只坐到一边径自闭眼生起闷气来,柳卿见状笑道:“心境不宁!这可是撷异者的最大禁忌,今晚就早些睡罢,不要胡思乱想了,明天……且先让老唐灌你几盅上好的铁观音,调一调你那焦躁的性子!”黄大眼听罢回头好奇地问道:“这老唐……就是你所谓当世的撷异庶家么,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昼夜颠倒的怪人,”柳卿的嘴角牵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自是做得一些有悖常伦的事,明天你一见便即明白。”

    黄大眼显然对柳卿这番云衫雾罩的回答不甚满意,继续追问道:“那他叫什么啊?”

    “你这小贼的问题可真够多的,麻烦!”

    “我保证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若回答我便不再多问了,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叫……唐煮茶。”

    

    

    

灵异支线…《撷异录》…卷一 018 唐煮茶

    泉州,一座傍山近海、历史悠久的闽地古城,早在先秦便已出现了关于泉州的最初文史记载,其辖属境内峰峦跌宕,丘陵、盆地、河谷参差错落,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美誉,泉州终年湿润温暖,四季犹春,初唐时便有存诗赞曰:“四季有花常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故落得个“温陵”的雅绰。

    差不多是早晨十点多钟的光景,在泉州灵星门毗邻涂门街路段的一条狭窄小巷入口,正站着一对男女,只见那男子约摸二十岁出头,身型颀长健硕,刀劈斧削般的面庞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虽着装简朴但也算干净得体,反观那女子却有若叫花乞子似的打扮,看其岁数已过花甲之年,留着一头孱草般的蓬乱长发,污秽不堪的脸上布满了褶皱与脏渍,身上的衣裳更是千纳百补,端的龌龊腌臜得很,这有着鲜明对比的二人杵在街中着实扎眼,路过的行人无不为之侧目,皆摇头纳罕不已。

    “小……厄……我说馊婆子,那所谓的泉州唐家,该就是在这巷子里吧?”

    “没错,门前朱漆大匾的那家便是,我们先过去罢,省得在这儿被人当作猴子来看!”

    不消书者我多言,列位看官心中自是了然,这对立于巷口的男女正是黄大眼与重新覆上人皮面具的柳卿二人,今天一大早,两人趁着天色未明之际便急急出了厦门地界,几番舟车辗转之下方才到得此处。

    黄大眼随着柳卿缓步踱入巷内,这府文庙附近一带的古厝民居,至今仍保持着清末民初的建筑风格,只见巷子左右两壁上苔痕斑驳,黛苍疏落,脚下的青石板在鞋跟轻触间发出“磕叩~磕叩”的依微响动,那糊着泛黄剪花棂纸的窗台,在经年累月的潮蚀虫蠹之下,已然辨别不出先前的颜色,翘首仰望,却只见头顶上一线湛蓝浮白的天空,间或有几只野鸟自流云中掠过,唧啾清鸣数声,更衬得四周别样的静谧通透,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人的心境亦会随之轻快舒缓起来,仿佛将那俗世间的纷纷扰扰抛到了九宵云外,黄大眼不禁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暗赞,此地果真是个隐世脱尘的上佳所在,正所谓“小隐隐于朝,大隐隐于市”,若真能在此颐养终老,与黄卷青灯为伴,倒也落得逍遥快活。

    正当黄大眼兀自唏嘘感慨的当儿,二人已不觉走到巷子深处的那张朱漆大匾下,那大匾远观已是格外醒目,近看更是气魄恢弘,只见整张大匾由石檀木制成,也不知走得多少道丹砂生油,通体澄彤透亮,雄浑威武,匾额上题书“唐煮茶”三个箕斗般的鎏金大楷,笔势张扬跋扈,遒劲苍硕,却也不见谁人落款,而左右又各衬一副高逾三米的阳拓匾联,上楹为“长江起落千般浪”,下楹为“不过襟怀一点潮”,在这般高门巨楹面前,反倒显得立于匾下的黄大眼与柳卿与周遭景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赫!好狂妄的口气,这‘唐煮茶’如此大的排场,竟只是撷异一脉的庶客?柳氏宗家的面子怕是要让你这馊婆子给扫光喽……”黄大眼回头看了看身旁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柳卿,禁不住调侃了一句,柳卿听罢丝毫不以为忤,只轻笑了数声,便即扯起那破锣似的假嗓子囔道:“你个老不死唐茗,还不快滚出来端茶迎客,你家姑奶奶来看你啦!”

    过了片刻,一线阴柔慵懒却又极富磁性的男声从厅堂门扉后传来:“我当是谁家的娃娃在门前呱噪,原来是柳卿柳大小姐呀……真是该打屁股,这才几年未见,竟连‘叔公’都不会叫了。”话音刚落,黄大眼只觉眼前一花,一个形神散澹的年青人兀然出现在门厅左侧的酸梨木太师椅上,他斜挎着半个身子,将夹着木屐的双脚吊在椅廓上悠然晃荡着,正微眯着双眼上下打量着自己。

    见对方如此唐突冒昧,黄大眼也不觉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唐煮茶多留意了几番,不可否认,他确是一位甚少得见的邪美男子,眉如远川,眸似霁月,自然卷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嘴角边永远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既有势族顽少的风流不羁,又具书香门第的宜雅素敛,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竟匪夷所思地在唐煮茶身上得以完美的统一,黄大眼的鼻翼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暗忖昨夜柳卿所言之“老唐”,本以为是个花甲开外的老头子,不想竟是如此年轻俊逸,又想到当时柳卿嘴角牵起的优美弧度,黄大眼竟没来由地从心底泛起些许酸意来,当即圆瞪双眼,死死回盯着那唐煮茶。

    见黄大眼这般与自己直目以对,唐煮茶不禁宛尔,径自从身后案台上携起一樽精巧的紫砂鹤嘴茶壶,轻啜了一口,便转眼望向柳卿问道:“这便是撷异一脉千年以待的命才了?你这小妮子一大早便从厦门跑到泉州来找我,扰得你叔公我睡不得安稳觉,想是要来取那‘五桩局’的方位图罢?”柳卿大大咧咧地回道:“那敢问叔公您老人家一句,我这般匆匆赶来,您又以为如何呢?”

    “你说他?我倒不以为这命才又有如何……不过若是说你自己,叔公我倒有个小小的建议,小姑娘家别老带着那橘子皮似的面具,我一看便要翻胃,几年不见,想来你这小妮子该变化不少吧……”唐煮茶忽然摆出一副急色的浪荡模样,一对妖魅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嘴角满是玩味的谑笑。

    黄大眼在旁看得真切,听得分明,不由得胸中一阵火起,直蹿前一步斥道:“你这庶家传人说话怎地如此轻佻油滑,尽是说些讨口舌便宜的荤话,我这撷异命才济与不济,也不是凭由你来说道的,我们特地赶至泉州登门照访,目的就是来取‘五桩局’的方位图,这也是撷异先祖遗训中所交代的,难不成……你唐氏衍支想要抵赖了不成?”

    柳卿见黄大眼忽地大发雷霆,急忙拽住他的臂膀低声劝慰道:“你这贼小子在发什么疯癫,这唐茗唐煮茶算起来也是我的师叔公,那便即是你的师叔祖,我虽与他说话不敬,却也是打小胡闹惯了的,他自是不会怪我,可初次见面,你却这般以下妄上,怎么说都舆理不合吧?”“小阿姨……你糊涂啊!”黄大眼将柳卿扯到一旁,同样压低了嗓子答道:“这老不羞的竟当着我的面占你便宜,我就是看不下去,若不骂他几句,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柳卿听罢虽是一阵沉默,不过心头竟无端地升起一丝甜蜜羞涩的感觉,未料及这黄大眼粗人也有细心思的时候,暗叹所幸有那人皮面具遮蔽,否则叫这泼赖小贼看到自己两腮漾红的模样,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见柳卿久未作答,黄大眼便怂了她一把,这才将柳卿从一番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忙不迭正了正神色应道:“这唐茗叔公素来牙尖嘴利,口无遮拦,你且不要管他,不过……你别看他这般潇洒清俊的面容,却也不知耗费了多少驻颜生肌的丹石异术,若论起年庚,怕是已不下八、九十岁了吧?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又与他计较……计较什么?”

    说到这儿,柳卿不禁自觉失口,暗怪自己如何能说黄大眼是因此而与唐煮茶计较,那又将自己置身于何等境地呢?这与直白地说黄大眼呷干醋又有多大差别?可话已出口,要待改悔却也来不及,柳卿直感到人皮面具下的两颊一阵发烧,便一个字都吐不出了。

    

    

    

灵异支线…《撷异录》…卷一 019 鬼拍肩

    唐煮茶正待发话,忽听门前一阵喧嚣絮乱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一众凶神恶煞般的健硕男子便径直闯入厅堂内,数数约摸有二十来号,皆长得五大三粗,面色顽戾,当下虽已是金秋时节,泉州的天气依然暑气未消,这些人穿着短襟衬衫,那开畅的领口与裸露的臂膀处虬结劲突着栗色的肌肉,现出或多或少的龙虎刺青和暗赭色刀疤,一看便知是群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

    这帮凶徒之间更有一位长得壮若熊罴般的巨汉,似乎是他们的首领,只见他单手紧抱一位孱弱瘦削的老者,已然是奄奄一息,见唐煮茶端坐在门厅内,便即嘶声吼道:“茗少,您且快来救救我家大老爷的性命!”

    黄大眼与柳卿面面相觑,皆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唐煮茶阖上双眼长叹了一声:“你瞎囔囔个什么……今天这是怎地了,难不成我唐茗五煞犯宫,怎么尽碰上些稀奇古怪的杂人琐事?看你们的模样应是本地之人,难道就没听说过我唐煮茶办事的规矩么?”

    面对这一众有若修罗恶鬼般的人物,若换作他人必是惶恐忐忑,赔着一万个小心说话,不想这唐煮茶竟如此放肆不羁,就连心存芥蒂的黄大眼也不禁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唐煮茶话音刚落,刹时间便招惹来数道凶狠凌厉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不想那巨汉却出人预料地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脸,温言说道:“这唐煮茶的规矩……晚辈自然懂得,兄弟几个本不该在白天来劳烦茗少的,若是扰了您的清梦,小子我这就给您赔不是了……我家老爷子昨夜遇着了脏事,现如今生死悬于一线,泉城这一带微有薄名的术师方士我都拜访过了,他们全然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得冒昧登门相扰,希望茗少您能施以援手,救得我家大老爷性命,我师门上下自当感激不尽!”

    唐煮茶微瞥了一眼巨汉怀中的老者,轻嗤一声斥道:“生死一线?这又是哪个王八蛋说的,还是你小子自己觉得的……若是这般症势便已生死一线,倒不如即刻便去死了罢!”

    这般丝毫不留情面的叱骂,宛若将一块巨石砸入深潭,顷刻间便激起了万千波澜。“你他妈的竟敢咒我家大老爷去死?看我不活剐了你这小白脸!”一个光头壮汉口中龇骂着猛扑上前来,挥起醋钵大小的拳头,便照唐煮茶的面门捣下,眼见那拳头便要打落,唐煮茶却依然一脸山岳不撼的平静神色,黄大眼与柳卿的心顷刻间提到了嗓子眼,暗道不妙,正待出手相助的当儿,忽然眼前一道黑色的弧光划过,那光头壮汉竟如遭雷噬般向后飞出数米远,直撞在庭前楹柱上,喷出几口鲜血后便两眼吊白地昏厥过去了。

    先前那怀抱老者的巨汉缓缓将一支黝黑的短棒收入袖中,略带歉意地对唐煮茶鞠身说道:“小子我管教不严,让茗少您见笑了……您若真觉得这般症势不甚了得,我家老爷子便已性命无虞,晚辈再次恳请茗少您施以救治,大恩不言谢,以后您唐煮茶的事便是我‘舞龙堂’一门兄弟的事了!”说罢又回头冷声喝道:“把这丢人现眼的蠢物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