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鬼






    唐煮茶是何等精明之人,黄大眼这点花花肠子又如何能逃过他的双眼,碍于柳卿的脸面,当即却也不欲点透,径自轻嗤了一声便转过头对柳卿说道:“撷异一脉千年传承,矜言先师的遗训我唐家历代从未敢忘,这‘五桩局’的方位图自我上祖唐仕尧手中传袭至今,其下子孙无不遵循先师预谕,期待着有朝一日撷异命才的降临,才好将这方位图予以托付,只不过……”黄大眼见唐煮茶一时语滞,便插口问道:“只不过什么?”“只不过要想取得此图,且需满足我庶家唐门所提出的一个条件!”唐煮茶直勾勾地看着黄大眼,面容肃煞地说道:“这也是矜言先师临终时制定的规矩,凭由庶家子弟开出条件来核验宗家所举之命才是否有资格进入‘五桩局’!”

    柳卿听罢秀眉微蹙,思酌了半晌后方才问道:“怎么有这等规矩……先祖遗训我读了怕是不下千遍,却似乎从未见过这一条?”唐煮茶阖起双眼,慢悠悠地解释道:“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先师留予你宗家的遗训,难道与我庶家的全然相同不成?正如宗家所受预谕中所提及的命才甄选的法门,我庶家唐门历代又有谁会知道?矜言先师这般交待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想来是担心后世子孙利欲熏心,随意举出一个名不符实的草包命才,若轻易便将这关乎大理‘撷异司’秘藏线索的‘五桩局’方位图交出,岂不是败了我撷异一脉千年的功业?”

    纵是莽汉粗人,也都该听得明白唐煮茶这番话中带刺的隐意,黄大眼一听之下,按捺已久的火气“腾”地一下便直窜上脑门,当即也不管那些叔祖侄孙的辈分了,指着唐煮茶的鼻子便破口骂道:“你这庶家的泼赖,竟千方百计地刁难作怪,若依你的意思,要我等去偷星星摘月亮,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休想进那‘五桩局’了?我看你是想独占这秘藏线索,好留待你唐家后世子孙自去采掘!”

    “混帐!”唐煮茶一声威喝,立时将他的斥骂打断,黄大眼只觉刹时间一股澎湃的气劲汹汹袭来,那股气劲虽是无形却似有质,直刺得面孔隐隐作痛,黄大眼心知这是唐煮茶威喝所产生的迫势气劲,着实不可小觑,当下忙憋足丹田一息,打算生生将其抗下,不想那气劲竟比想象得更加霸道罡猛,甫一遇上便有如重锤闷雷般直撞过来,黄大眼五内一阵翻涌,衍息骤乱,被逼得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黄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且得给你些教训!”唐煮茶此时的声线又变作肃敛威严,想来这才是他原本的语调:“哼!所幸我唐茗这些年心性收敛了不少,否则这口‘须弥喝’气劲足以让你爆体而亡!不过你小子也确有些斤两,只退了区区数步便将那气劲余势消解……马马虎虎算是搬得出台面了。”

    柳卿见状慌忙插身二人中间打起了圆场:“茗叔公您且不要生气,这小贼也是少不更事,不消与他一般见识,我们就依先祖留予庶家的遗训……满足唐门庶家开出的一个条件来换取‘五桩局’的方位图!但也请茗叔公您高抬贵手,万万不要提出些为难小辈的条件来才是……”

    唐煮茶重重地哼了一声答道:“我唐氏一门英豪,又有哪代出过沽名钓誉的宵小之徒?这混帐小子竟敢说我唐茗要独吞秘藏,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想我唐煮茶还缺得了花销么,只消我一个开口,当日送呈门下的黄白之物都够挤垮这厅堂的了!至于这换取方位图的条件嘛,且不要说什么为难的话……三日,我给你们前后三日的时间,将先前施降于刘启泰的那只‘尸面枭’给我生擒了便是!记得还要将那淤屙‘枭尾砂’一并取来,若是让那‘尸面枭’没了性命,或是取回的‘枭尾砂’少于十颗,那‘五桩局’的方位图……你们就无缘得见了!”

    ……

    泉城西郊四十里,栖岚坡半山,日落黄昏。

    黄大眼摸着依旧隐痛不止的胸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柳卿在密林间蹒跚行进,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咧着:“这老不羞的唐煮茶好生了得,仅凭一声呵斥便有这般劲道,也不知他的身手高到哪里去……他奶奶的,疼得黄爷我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了!”柳卿也不理他,只不时查看着周边的山势脉象,脚步却不停半分,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已然来到密林深处。

    “看来刘大当家便是在这儿遇到‘尸面枭’的……”柳卿抓起地上散落的一簇孱草看了看,只见那断面整齐划一,明显有长刀劈砍的痕迹,又四下一望,于偏北方向数十步开外便有一株龙爪老槐,生得虬曲峥嵘,伞冠成荫,怕是已有百多年的寿数,柳卿目不转逝地看着那棵老槐,颔首蹙眉,似乎正思酌着什么。

    见柳卿这般举动,黄大眼不禁好奇地问道:“这地方……难道有什么不妥么?”柳卿并不作答,只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有若经纬罗盘般的物事,黄大眼一看便即明白,这物事名唤“窨律轮”,在《撷异稗言》“术”字篇中曾有记载,“术”字篇主奇技淫巧,内里不乏介绍些得见灵念之物的道具及其制造工艺,这“窨律轮”便是一种能勘视左近阴煞气势强弱的秘器,其盘毂上因循古音律分阶,刻有“宫”、“商”、“角”、“徽”、“羽”五个音格,当下盘毂内的汞珠直滚落至“徽”格内,整个“窨识轮”也随即发出沉闷低亢的“So~”调,黄大眼一听大惊失色,连舌头都捋不利索了:“竟是在‘徽’格!怎……怎地有如此凶蛮的阴煞之气?”

    书中暗表,这“窨律轮”内的五个音格分示五类阴煞气势的强弱,依“宫”、“商”、“角”、“徽”、“羽”排列的先后顺序由弱至强,若是汞珠触响“宫”调,那便说明此处无丝毫阴煞污秽,地性衷和;但若是汞珠触响“羽”调,那便说明此处乃至邪至秽的腌臜所在,寻常人等且需速速避讳,此刻“窨律轮”内汞珠正落在“徽”格,足可见此地阴煞之气殊不简单。

    柳卿缓缓转头对黄大眼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正觉这株老槐生得有些蹊跷,好在取出‘窨律轮’勘视了一番,否则还真会把这条线索给疏漏了。”

    原来,这槐类植株虽分布甚广,大江南北都可得见,其性耐寒喜阳,却最是不耐窨湿,这栖岚坡半山密林背阴,林间又较湿潮,本不适于槐树栖生,可这棵龙爪老槐竟能长得如此繁盛,自是有些问题;另从字型分析来看,这“槐”字右畔从“鬼”,今古相通,自古以来便属木栖中最是秽龊的一类,正所谓“同性相斥”,这等秽龊的植株一遇窨湿邪煞之气便即活不长了,综上所述也只有一种可能,这棵龙爪老槐能在此地得以一两百年的寿数,便是周遭地势里的阴煞之气全然被附近的某一物事吸摄了个干净,而这一物事,此时正散发出强烈的气势,直激得“窨律轮”中的“徽”调响彻不止,也恰是这一物事,将一贯喜嗜窨秽味儿的怪鸟“尸面枭”招引了过来。

    

    

    

灵异支线…《撷异录》…卷一 024 矛奠乱葬地

    事实上,黄大眼对《撷异稗言》各篇录的认识尚属粗浅,至少较之柳卿而言,其经验资历最多算是个初窥门径的撷异术者,那“窨律轮”虽是识得,不过对于如何利用“窨律轮”来勘视凶煞源头的法门却也全然不知,当下见那盘毂内的汞珠直在“徽”格内打转,心里便已怵了半截,暗道小爷我是踩着屎了还是怎么着,怎么从早到晚就没碰上过一件顺心的事儿,在这等腌臜地界,保不济便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凭自己与柳卿的身手,若真遇上什么妖鬼恶障,要想全身而退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时候且得紧跟着柳卿……

    柳卿……柳卿!?

    只略一走神的工夫,黄大眼突然发觉身旁的柳卿竟莫名其妙地没了踪影,此时天色近晚,黑碜碜的夜色宛如一块幕天席地的巨大帷布般,缓缓吞噬着山脊间的最后一线光亮,四周老树上的枝桠纵错纠结,一阵声同鬼唳的山风呼啸而过,那些枝桠真有若群魔乱舞,只吓得黄大眼头皮发麻,百骸酥软,一双腿筛糠似地颤抖个不休,冷汗有若断线的珠子般直淌落下来。

    试问身处这般近夜无人的阴煞之地,身边的伙伴竟在刹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等诡异莫名的状况,又怎不叫人毛骨悚然,惊慌失措呢?

    黄大眼哑着嗓子低声呼唤着柳卿的名字,他连喊了数遍,可耳畔除了呜咽的风声,便是自己异常急速的心跳声和溷闷的呼吸声,却也未听到柳卿的任何回应,黄大眼暗叫不好,想来这柳卿该是被此地的邪煞之物掳了去,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一个人这般悄无声息地劫走,这邪煞之物的道行足可见是非比寻常的,自己此时正有若被猎人暗中窥探的猎物,全然是任其宰割的份儿。

    正当时,一线阴森幽怨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无胆小贼……你还不快过来……”那声音飘飘忽忽,似乎全无人气,悠悠回荡在昏暗的密林间,黄大眼乍一听得,浑身上下三千六百个毛孔“呼啦”一下全都支棱了起来,又是猛出了一阵白毛汗,经那山风一吹,不禁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颤,他本想撒腿便跑,却不料脚下殊不争气,竟被吓得一屁股瘫倒在地上。

    黄大眼挣扎了几下却起不得身,当即真是欲哭无泪,只得坐以待毙,心叹也罢也罢,不想我如此年轻,竟要将性命交待在这荒郊野壑之中,本以为真能坐享那大理“撷异司”秘藏中如山如海的福荫财势,却不料“出师未捷身先死”,反倒落得弃尸山林,做个幽魂野鬼的下场。

    可等了片刻,却也未见有什么异物现身,正当黄大眼颇觉得有些奇怪之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那龙爪老槐后传来:“说你是无胆小贼,还真是不假,当年那股凭一条烂命,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哪儿去了?”黄大眼一听,他奶奶的,这声音不是柳卿,却又是谁人的?

    柳卿悠然从槐树后踱了出来,一边学着黄大眼惊惶失措的模样,故作趔趄地坐倒在地上,一边嘴里还配着口词:“哎呀,该不会是遇着鬼了吧……难道黄小爷我要待被做成人肉包子不成?”见柳卿一番谐笑,黄大眼直臊得满面通红,所幸当下天色已晚,却也看得不甚分明,那被吓走的三魂七魄当即又被召了回来,黄大眼一个鲤鱼打挺站直了身子,却扭头不去理她。

    柳卿心知这玩笑开得确实有点过,忙走近前来好言劝慰道:“你这泼皮倒还记得小阿姨我的安危,本以为你会一见我没了踪影,便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不料还知道叫唤个几声,算你还有些良心,只不过,只不过……”柳卿想到方才黄大眼双腿发软的怂样,不禁又待笑出了声,“你若再这般耍笑,我可真就要走了!”黄大眼直气得一阵牙痒,奈何一想到柳卿那张人皮面具下的如花笑魇,却也与她急不起来。

    “好了好了……玩笑到此为止,我且带你瞧瞧我的稀奇发现。”柳卿一把拉住黄大眼的手,拽着他来到那棵龙爪老槐的背后,这是一爿较平缓的坡地,四下里衰草丛生,都约摸有半人多高,却也不见有何异常,黄大眼瓮声瓮气地斥道:“你又来戏弄我了,这坡地最是寻常不过,又有什么可稀奇的?”柳卿也不答话,只从怀中将那“窨律轮”掏出,一阵渐已变调的“So~”音随即从盘毂中传出,黄大眼定睛细看,心头不禁“突突”疾跳了数下,只见那盘毂内的汞珠此时荧芒大盛,震荡不息,几欲从“徽”格内滑落到“羽”格,显然是受到左近极强的阴煞气场牵羁所致。

    “你的意思是……这里便是吸引‘尸面枭’的根源所在?”黄大眼头脑机敏,刹时便明白了过来,这正是柳卿所谓的“稀奇”之处。

    “算你小子活络,这里确有些古怪的……”柳卿伸手将身旁的一簇衰草拨开,一杆折断的倒插矛枪赫然出现在黄大眼面前,只见那矛枪上锈蚀斑驳,断口处还系着一蓬业已褪尽颜色红缨,估计年头已甚是久远,而矛枪后的乱草间依稀露出一个地穴入口,那入口全无人工斧凿的痕迹,看样子是造化天成的,黄大眼只觉得那簇红缨似乎颇为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究竟曾在哪儿见过。

    “这是清代闽地官兵荒葬的一种标识,唤作‘矛奠’……”柳卿见黄大眼一脸纳罕的模样,便即解释道:“若我预料没错的话,这地穴内……便埋了不少当年客死异乡的那些武卒兵勇的尸骸!”

    黄大眼一听之下大惊失色,颤声问道:“你是说……这石窟内有片乱葬地?还有……你又如何知道内里埋的便是清代的老尸,不能仅凭这一杆破矛便下此定论吧?”柳卿点了点头:“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