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
全都要活活给饿死?」
那么,岛民们可有什么反应?
「依然是毫无反应。老夫一行人只得为他们炊粥配食,否则岛民们依然是什么活也不愿意干。日复一日,大伙儿只晓得终日眺望茫茫大海,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这——」
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总而言之……
「情势如此,这座岛也就形同湮灭了。不过,容老夫奉劝各位……」
老人似乎是准备下个结论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着才继续说道:
「切勿以为此事事不关己。或许在外国眼中,我国其实和戎岛根本没什么两样。也或许有某些事儿,吾等视之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却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价值一旦崩毁——或许大伙儿也只能如岛民般,个个感到怅然若失罢。」
「难道——真是如此?」
揔兵卫说道,这下他的神情变得更是一本正经。
倒是在安房国——老人唐突地转了个话题:
「有一地名曰野岛崎。据传该地曾有两名船艺高超的船头(注:负责指挥船夫之船长,或负责摇橹、划桨之操船者),操起船来可谓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驾船出海,丝毫不畏风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却不幸遭遇飓风,船只因而没海。」
好奇老人准备说些什么,与次郎与剑之进不禁探出身子聆听。
老人继续说道:
「船没时,两人与约二十名生还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仅看来至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听闻其存在之岛屿。分明是座大岛,岛上却是毫无人烟。只见岩石上长着前所未见的繁茂草木,木梢却多挂有海藻。亦可见海水流入岩间。走了两、三里,依然不见任何民家,而且仅有潮水,不见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驶离岛屿约十町之遥——该岛竟于转瞬间没入海中。」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揔兵卫问道:
「既无地震,亦无海啸,好端端一座岛为何就这么沉了——?」
「揔兵卫先生,其实那并非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
大鱼?揔兵卫高声惊呼:
「该不会是条鲸鱼罢?不,即便是鲸鱼,理应也不至于教人误判为岛屿才是。」
「并非鲸鱼,其实是条鳐鱼。」
「鳐鱼——?」
「是的。鳐鱼中有称红鳐者,据说身长可达三里。鳐鱼通常于海底生息,故鱼背常为海砂所覆盖。为了甩开背部积砂,此鱼得不时浮上海面,常为人误判为岛屿。但一察觉有人试图靠近,此鱼便迅速没入海中。据说这红鳐,在大海中颇为常见。」
不论是戎岛,抑或是我国,不,或许世上所有国家,都不过是红鳐之岛罢,一白翁说道:
「虽然吾等均以为己身踏足之地为陆地,但实际上,或许不过是堆积于鱼背之砂,随时可能没入海中。待此时,吾人方察觉己身生息之地并非陆地。只是在那之前……」
决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人说道。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当然不会有。戎岛上的生活虽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陆为止,并未有任何人对其生活心怀任何质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国——」
亦是随时可能沉没?与次郎问道。
「是的。」
这可真是骇人哪,与次郎说道。
「先生觉得骇人么?」
当然骇人。若此事果真属实……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与次郎心想。
或许并非骇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罢。
「打个比方……」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经沉了?老人说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认为此事可能发生,当然更无人胆敢提出此类质疑。噢,若是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异处了罢。而放眼今日,虽然号称启蒙、维新,听来似乎颇为悦耳——」
但依然无法证明吾等脚踏之处的确是大地。
若是如此……
哪还需要什么地震或海啸?老人说道:
「或许,吾等与立足于红鳐之上的戎甲兵卫根本是毫无不同。一旦这红鳐沉了——大伙儿就只能惊慌失措。而要教这红鳐没海,根本不须什么深奥的理由。」
只要惠比寿的脸孔转红,也就绰绰有余了——老人下了如此结论。
【拾陆】
一行人离去后——
一白翁,亦即山冈百介,依然一脸茫然地沉浸于四十年前,在那奇异的岛屿上亲身经历的回忆中。
约莫过了半刻,小夜为他送来了升酒。
百介先生可真会胡诌呀,小夜先是朝百介短短一瞥,接着便如此说道。
「老夫有哪儿胡诌了?」
「当然是胡诌呀——那甲兵卫『根本就没死』罢?那些惠比寿像也并非转红,而是教谁给抹红的罢?再者,那几名奉公众也不是死于切腹罢?」
别再说了,百介制止道。
没错,一切都是又市所布下的局。
受回船问屋之托登陆岛上的又市与德次郎,目睹甲兵卫那连孩童都能无情惨杀的模样,顿悟此地的情况已恶化到无以复加。两人发现——
若不将这条红鳐给沉入海中——
别说是甲兵卫,还真的是整座岛屿都将湮灭。
两百五十名村民也将悉数灭绝。
因此,先由德次郎使出障眼法,将奉公众们自宝殿中拐骗出来。虽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样的伎俩,但据说奉公众们的身手决不逊于武艺欠精的武士。
事实上,此四人才是以暴力绑架全岛的元凶,甲兵卫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虽已沦为徒具形式,但套一句欧美诸国的说法,奉公众其实是个同时具备司法与立法两种功能、甚至还拥有军事力量的机关。事实上,制定并以强制手段维护诫律的并非戎家历代岛主,而是奉公众。
强逼甲兵卫进行性行为的四名奉公众,应是受了放下师的幻术所惑,悉数坠海身亡的罢。因为——数日后,四人的尸骸全都回到了事代湾。
而且,当然全是漂回来的。
奉公众们一离殿,甲兵卫便乘机逃了出去。不过,这其实又是个陷阱。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红的,其实就是又市。
又市以铃声巧妙地诱导甲兵卫,让他逐一看见自己抢先一步抹红的惠比寿像。这教甲兵卫惊愕不已,只能四处窜逃。
布这回的局,其实并未耗费这小股潜多少力气。
但星星之火毕竟可以燎原。一口气失去了奉公众、番头、以及次任岛主,教岛民们大为惶恐,只得四处搜寻岛主甲兵卫,为此如幽魂般在岛上到处徘徊。岛民们从来没起过一丝杀害甲兵卫的念头。
但在甲兵卫眼中,紧追其后的岛民们要比什么都来得骇人,甚至可能将岛民看作红面惠比寿化身而成的妖物,吓得甲兵卫为此窜逃了一昼夜。接下来……
戎岛便如此崩毁于一夕之间。
事件经纬看似如此。
翌朝,大伙儿在岸边的戎祠中找着了甲兵卫。
不过,甲兵卫人还活着,却是完全痴呆了。
百介赶赴现场时,见其已是废人一个,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即使被抬到了沙滩上,甲兵卫依旧是动也不动。
又市于其鼻头举铃。
铃,地摇了声铃。
——御行奉为。
闻言,戎甲兵卫先是高声呐喊,旋即开怀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当时自己是何等震惊,百介至今仍记忆犹新。
甲兵卫放声笑了不知有多久。即便眼神茫然、手脚松弛,甲兵卫还是持续大笑,活像是为了讨回这辈子少了的开怀。
这下——
闻其笑声,岛民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了海岸边。最后,世话众们抬轿现身,众人合力将已是有躯无魂的甲兵卫抬入轿内——就这么返回宝殿去了。
到头来……
到头来,什么也没改变。
岛上的情况,一点儿也没改变。
但自此之后——
似乎就没人再无谓地遭到杀害了,至少这也算是件好事儿罢。阿又,你说是不是?德次郎说这番话时的失落神情,百介至今仍无法忘怀。
而无言以对的又市那一脸落寞。
他那白木绵行者头巾随海风飘逸的模样。
以及自偈箱中抛撒出的大量纸符缓缓飘落海面的光景。
百介至今亦是无法忘怀。
——那座岛……
到头来,那座岛是如何了?小夜问道。
百介仅回以一脸苦笑。
「哎呀,百介先生,何苦连奴家都要隐瞒?」
「老夫岂有任何隐瞒?又市先生将宝物分配予岛民的确属实,平均储粮亦是属实。至于后来的情况,老夫可就不清楚了。又市先生表示,该岛之命运应由岛民自行决定,老夫亦深感赞同。吾等能做的,仅有告知岛民海中小径逢满月便会浮现一事。」
「那么,岛民们后来是如何了?」
「完全不知。或许在吾等离去后,岛民们也选择离开戎岛、抑或决定继续留下。不过,小夜姑娘……」
百介啜饮了一升酒。
「约莫两年前,老夫曾托人前去造访男鹿。事后听闻——」
戎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入道崎的洞窟、鸟居、神社,亦悉数不见一丝痕迹。当然,无人记得这些东西曾经存在。仅有几人声称,曾于满月时望见海中浮现些许小径痕迹。
可见……
那座岛果真是条红鳐呀,百介说道。
小夜笑了起来,看来仅将这番话当成了耳边风。
上卷 天火
亦名坠火
坠自卅间余高之魔道天际
内蕴各色恶鬼
可降灾厄于人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贰
【壹】
从前。
于某邑里,有一慈悲为怀、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领地区行政之地方官,负贵收纳年贡税赋与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极受里民之仰慕、倚赖与崇拜。此官年约四十出头,神色和蔼亲切,面容圆润带福相,待人和蔼恭谦,对里民至为厚爱,乃一体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论是收取年贡,抑或分配劳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见百姓有难,必两肋插刀,积极相助,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对手,均不忘尽其所能守护里民。
不过。
此官有一烦恼。
此烦恼即为其夫人。
不知是基于何种因果,此官之夫人极度沉溺肉欲,宛如人犹在世便坠入色道地狱,境况堪怜。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躯体便难以按捺沸腾的情欲。为此,只得命家仆每夜为其召来邑里男子作伴。
代官为此苦恼不已。
不过。
某日,有一法相庄严之法师行经此邑里。
此法师之加持与祈祷颇为灵验,据传其不仅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人格亦颇为高洁,任谁见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颇为人所敬重。
里民们见深为夫人境况所苦的代官处境堪怜,纷纷央请法师助夫人摆脱形同无间地狱之欲海折腾。
因此。
法师便亲赴代官宅邸。
不过,祈祷尚未开始,法师之庄严法相便教夫人为之倾倒。夫人亟欲与此法师成亲,为此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并坚称倘若无法如愿,不惜以死殉情。法师则认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为此甚感羞愧。
代官为此苦恼至极。
到头来,竟诛杀了这位法师。
法师本无罪,但代官大人出于对夫人之怜爱,竟不惜愤而诛之。代官大人自此坠入无间地狱,终沦为丧智狂人。
最后,失心丧智之代官大人与其夫人……
终遭天谴神罚——
同为天降烈火所噬。
【贰】
摄津国高槻庄二阶堂村常有怪火出现,自三月持续至六七月。此火约一尺,停驻于家屋或树梢。细加检视,可见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但若未造成灾害,人民对其多无所惧。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于此地修法、助人。
村长之妻一度卧病在床,经日光坊入其房祈祷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愈。
其后,村长怀疑山伏与其妻私通,不仅未感谢其愈病之恩,还将之杀害。此二恨遂化为妄火,夜夜飞至其宅,终将村长折磨致死。
故人称此日光坊之火为二恨坊之火——
朗读完毕后,矢作剑之进抬头环视众人。
虽然生得一张白皙瓜子脸,怎么看都像个娃儿,他的脸上却蓄着一撮活像是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