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
「原本大概以为,这笔黄金不过是正常的家产罢?」
「想必是如此。绝无爹娘会告知孩儿关于自己过去不堪的真相。而且其祖父母均已辞世,养父善吉先生对此也应是毫不知情。就连其母都已于前年亡故,因此只得四处向乡里查询。这下便察觉——」
冢顶似乎有什么蹊跷。
伊佐治认为,上头似乎藏有什么足以证明父亲曾为盗贼的证据。但那钻地蛇则认为藏在冢顶的,应是载有黄金埋藏处之重要信息。
若是教伊佐治给捷足先登,可就要功亏一篑了。
「因此,便将伊佐治先生给……?」
「就这么将他给杀了。愚蠹,真是愚蠢,此事根本是愚蠢的连环。钻地蛇甚至怀疑阿里夫人可能也知道这秘密,便连同夫人也给杀了。接下来,便虎视眈眈地意图攀上古冢——」
「但还没来得及攀上,便遇上了百介老爷的拦阻——是么?」
「出手拦阻的,可是又市先生呀。」
当时,又市一脸悲愤地说道:
——切勿再取百姓性命。
——小的对视人命如蝼蚁的混帐……
——可是恨之入骨。
又市这回所设的局,其实是单纯至极。
今后,意图前来夺取口绳党藏金者,想必十之八九均将以那古冢为目标。那么,只消让那窝变得更为醒目便可——
欲盖弥彰地在冢顶盖座祠堂。四处流布此地有妖魂盘据、生人勿近之传言。又经刻意安排,使来者隔着以纸符封印之棂门,便能清楚窥见堂内有口窝,以及窝中那只牢靠的石箱——
凡知悉此事者,想必都要认为堂内必有蹊跷。
不知情者,则不至于起任何疑念。
此外。
石箱内,还藏有一条由憨厚认真、信仰虔诚、对一家关怀备至的斋七日日投予生饵喂食的蛇神——而且还是毒蛇。而且每十二日,还会换上一条新蛇。
胆敢潜入祠堂、掀开箱盖者。
注定是死路一条。
事实上,祠堂落成翌日,钻地蛇就一命归西了。
又市换上一张纸符,掩埋了钻地蛇的尸骸。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报了伊佐治和阿里的仇。
当时,又市并吩咐斋七:
——日后,仍将有外人闯入祠堂,命丧此冢。
——届时护符将遭损毁,仅需替换新符即可。
——掩埋尸骸后,宜视同客死他乡之无缘佛供养之。
设想得还真是周延。
事后,老夫耳闻往后数年间,计有六名以上之外人客死口绳冢旁。
看来思虑欠周、有勇无谋的盗贼们依然宛如飞蛾扑火,摇摇晃晃地飞向藏宝的幻影,接二连三地为负伤蛇的怨念所吞噬,果真应验了祸延子孙世代的说法。
但在维新后,一切纷扰便告止息。
百介深深吐了一口气。
「至于……」
至于什么?小夜问道。
小夜也跟着望向月亮。百介接了下去:
「至于伊之助,亦是……」
「老爷指的是伊佐治的独子?」
「亦可说是伊三郎之孙罢。」
是呀,小夜回答:
「——亦是为这陷阱所害?」
「没错。也不知此人是如何误入歧途的。斋七先生是个大善人,如今遭逢此祸,想必是伤痛难耐。思及至此,还真是教人于心不忍呀。」
这也是自作自受罢,小夜说道:
「百介老爷,这——不也可说是因果报应?」
「天下无奇事,但也无奇不有呀。」
百介说道:
「看来斋七先生的为人——竟要比又市先生所想象的还要憨直。真没想到设局三十余年后,那陷阱依然有效。」
想必就连又市先生,也没料到这陷阱竟能如此长寿罢?小夜赞叹道。
「这就无从得知了。又市先生如此神通广大,或许——早料到会如此也说不定。」
唉,怎么感觉活像又市先生又活了过来?百介搓了搓掩埋在皱纹下的眼角说道:
「不过,这下经过那东京警视厅的巡查大人一番搜查,想必古冢妖魂寻仇的传说也将就此戛然而止。那陷阱——想必也就此失效了罢。」
百介眯起双眼。
低声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铃,此时,又闻风铃响起。
下卷 山男
偶于深山出没
身高两丈有余
其形如鬼
猎师等遭逢此怪无须奔逃
略事请托
便可劳其为人担柴
甚以其怪力为傲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柒
【壹】
许久以前——
有山男栖息于高山。
山男虽有个男字,但并非常人,
而是山神、山精,亦是山怪。
山男便等同于山。
因此,山男无须穿衣、无须言语、亦无须干活。仅靠捕鸟食鱼、以草树蔽体、于深山幽谷间四处游走,便足可存活。
乡民对其极为畏惧。
山民当然更是如此。
凡是常人——对山皆怀畏惧之念。
山予人诸多恩泽,
同时,却也可能取人性命。
亦是禁忌魔域。
山位处现世与来世之端境,乃两界间之幽世。
故此,山男即为魔物之一。
人人对山男畏惧不已,
将之视为威胁世人营生之妖物。
没错,山男亦被视为畜生。
既不语、亦不书,毕竟非人。
赤裸毛身、力强脚快,是个盖世冲天的巨人。
其形宛如兽类。
故人人视之为野蛮猛兽。
不过,
某日——
山男不禁纳闷,难道自己真为野兽,而非常人?
应非如此。
自己应是广受敬畏膜拜之神祉——而非仅是掳人吞噬的畜生。一思及此,山男由衷伤悲,甚感孤寂。
这下。
山男深感自己一丝不挂游走于山谷之间,其实是何其卑微。
此时,感觉似乎有点儿冷,
山男为自己制衣,
亦习得人语,
开始与常人往来。
但如此一来。
不知不觉间——
山男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山,
而是成了个常人。
最后——
也就如常人般死去。
【贰】
据传相州箱根有山男出没。浑身赤裸,以木叶树皮蔽体。居于深山中,以捕捉赤腹鱼为业。逢有市集,便前去同乡民购米。与人亲近,未曾闹事,除与人交易外少有言语,事毕即刻返回山中。曾有人循其足迹追之,但中途为绝壁所阻,亦无道路可行,只能任其如鸟般飞去,终未能觅得其居处。据传,小田原城主曾下令山男若加害于人,必以火枪等击之,故未曾引发事端——
此乃津村淙庵所著之《谭海》中的一节,笹村与次郎说明道。
「这津村淙庵是何许人?」
仓田正马问道。
「是个名人么?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名字听来虽是煞有介事,但既然连听也没听说过,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佩服的了。大概是我自己无知罢?如何?咱们这位一等巡查大人,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罢?」
「当然听说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揶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倒是毫不动摇。
不愧是东京警视厅内唯一通晓古籍的名人。
「津村淙庵是位歌人。出身京都,居于传马町,甚至曾担任佐竹侯(注:佐竹氏于江户时代为外样大名,为统治秋田藩之藩主)之御用达(注:有进出幕府、大名、旗本、公家、与寺庙神社进行买卖之特权的商人)。」
佐竹侯?那不就是秋田藩(注:江户时代位于日本东之藩国名,原名久保田藩,秋田藩为俗称)了?一脸胡子的揔兵卫问道。
维新后,举国上下日益洋化,但这揔兵卫却未顺应时潮,至今依然一副粗犷无礼的武士模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既然是歌人,这册名曰《谭海》的书中理应有些诗歌才是。但方才那段,怎么听来丝毫不像诗歌?」
此书并非歌集,与次郎解释道:
「而是将当时之异国传说、世间传闻集结成册的书籍,可说是册见闻随录罢。」
也就是民间故事罢?正马揶揄道。
正马这人和揔兵卫正好相反,时常摆出一副仿佛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态度。但哪管他再怎么把自个儿当洋鬼子,长相还是一副大和民族的模样,身躯既没特别高,鼻子也没特别挺。
「所谓当时,是指何时?」
「应是在安永至宽政之间罢。收录这则记述的第八卷,想必是在天明年间写成的。」
这不是近百年前的事儿了?正马说道:
「不过,至少要比上回那则故事更近些。你们怎么老是找来这种老故事?活像把剃了的胡子塞进怀里珍藏似的。」
「你难道不知什么叫温故知新?」
揔兵卫竟然罕见地为与次郎撑起了腰来。
通常,与次郎与剑之进、或揔兵卫与正马对凡事的看法多属对立,尤其对此类奇闻异事的见解更是南辕北辙。总之,平时揔兵卫与正马便有如官军与幕军(注:指明治军与幕府军),两人一碰头便难免起争执。
「你老爱卖弄些洋学,满口文明开化什么的,但也不过是空有一身异国行头,哪懂得什么道理?我虽不爱听这类鬼怪故事,亦不赞成怪力乱神,但一看到你这种嘲弄我国的态度,也要起一肚子火。」
「我哪儿卖弄洋学了?不过是认为这记述过于古老罢了。噢,虽说古老,但可曾嫌它哪儿不好?我每回都不禁质疑,为何你们老爱拿这种老掉牙的怪奇故事来佐证?矢作这回碰上的案件,毕竟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罢?」
当然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剑之进说道:
「在下是个巡查,可不是个学者。」
「但近日,大家不是称你做妖怪巡查么?」
揔兵卫哈哈大笑道:
「不赖嘛,这浑名应该正合你意罢?」
闻言,剑之进一脸不悦。
拜两国火球案与池袋蛇村案,接连被「东京日日新闻」及「东京绘入新闻」所报导之赐,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专责解决妖异事件的官差。
「这下再怎么抚弄你那把胡子,也讨不回你的威严了。想不到你这奉行所内最无能的蠢才,也能成为驱魔除妖的专家,这下可出人头地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别再瞎起哄了,与次郎制止道:
「揔兵卫,把揶揄自己的友人当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武士风骨?」
不不,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向他致贺哪,揔兵卫苦笑道:
「总之,我可没把这当笑话,玩笑一场,你也就别当真了。总之,这类事儿我也曾听说过,这就把它说出来,请你大人大量,快快息怒罢。是关于山什么的事儿,对罢?」
「没错,山男。」
揔兵卫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便开口说道:
「有个到我道场习武的家伙,曾于前高田藩担任藩士。大家也知道,高田藩地处越后那头,是个山深雪丰之地。黑姬、妙高均是当地的险峻山岭。」
不仅是辖内有山,与次郎等人总认为整个高田藩均是位处山地。
「当地冬季天候严寒,需要大量柴薪方能度日,因此入山捡柴就成了重要的差事。不过,越后一带的居民均遵循一个铁则,那就是若于山中遭逢鬼怪,均不得与他人议论。」
「噢?」
闻言,与次郎向前探出了身子。
揔兵卫极少提及这类故事。不,不光是揔兵卫,时下这类故事已鲜少有人提及,如今大家净谈论些新鲜的、未来的事物。不仅是正马,若是谈起过于古老的故事,一般人多要语带批评,以顺应时潮。如今仍将谈论这类传闻怪谈视为趣事的,大概仅剩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一人了。
不过,即使仅是传闻、或捏造的假故事,听人亲口叙述毕竟是趣事一桩。
至少与次郎将之视为一件趣事。旁人或许要斥之为捏造或迷信,但与次郎依然深受这类天马行空的巷说所吸引。
揔兵卫又咳了一声:
「至于道出于山中所经历之怪事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厄,就连我这位门生也不知道。总之,对此类无谓风说感到恐惧,是件愚蠢至极的事儿,我可不相信这类迷信。反正这门生如今已非藩士,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令,今后不许再谈论这种事儿。」
为何要如此命令?剑之进一脸嫌恶地说道:
「你未免也太野蛮了罢?相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