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
「噢噢。」
百介数度颔首称许。
的确,果真是如此。
「没错。若是将山男自全案经纬中剔除——剩下的就不过是常人之犯罪。寻仇——实乃假替天行道之名进行的杀戮罪行。不不,只要是杀了人,哪怕有再正当的大义名分,也是站不住脚。哪管是为了何种理由,凡人均无权夺取他人性命。老夫认为,即便为了祖国正义,亦不该行任何杀戮。」
此乃是世人应遵循之道。
「小夜,果真如你所说哩。」
百介说道。
换成又市先生,想必也将如此处置。
值此时世,想必也将以相应之道处置。
奴家可说过些什么?小夜刻意装傻道。
「哪管是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均是应惩之罪。触犯此罪,便应裁之以法。此乃世间之常规。」
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
故取旁门左道悄然度之,
以巧计道破如梦浮世,参透尘世人间,
一切孽障随之消解,独留怪异巷说传世——
铃。
一声铃响在百介脑海中响起。
这铃声是如此微弱,听来教人感觉如梦似幻。
「年轻人——果真令人钦羡呀。」
百介由衷如此认为。
从今起,就是与次郎与小夜这等人的时代了。
百介望向窗外。只见冷冽天际一片雪白。
「凡人均要不断成长,国家与文化也应是如此。因此,当世绝对要较任何时代都来得美好。只可惜——」
妖怪已不再有半点用处了。百介喃喃说道。
「妖怪已不再有半点用处?」
「没错,的确如揔兵卫或正马先生所言,妖怪业已过时,不再有任何用处。」
只是……
这想法还是教百介略感一丝失落。
绝无此事。未料,与次郎却如此说道。
也不知此言究竟是何意,但为了掩饰心中寂寥,百介复开口说道:
「不过——老夫至今依然坚信,俣藏先生曾遇嗜酒山男一事的确属实。」
闻言,小夜笑道:
百介老爷,那事儿当然是真的。
下卷 五位光
此鹭官拜五位(注:古日本律令制时代之官僚位阶,官员依位阶仕相应之官衔,亦可依功劳晋升)
故得此名
逢夜便放光明
使其周遭光亮如昼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贰拾捌
【壹】
往昔。
帝曾行幸至神泉苑。
突然间,
惊见池边有一人影。
回神后,帝定睛凝视。
细看半晌,方察觉此影非人。
而是一庞然青鹭。
帝遂命一官拜六位者捕之。
接获敕令,此官拜六位者立即着手捕鹭,但甚难捕得。
无论悄然逼近或作势威吓,此鹭均能敏捷逃脱。
帝既已下此敕令,即便无法捕得,此官拜六位者依然竭力尝试,丝毫不敢懈怠。但不论以何法诱捕,此鹭均能矫健脱逃。
官拜六位者只得向此鹭宣告:
吾人乃奉帝命行事。
吾帝既已降令,汝应遵令受擒。
闻言。
此鹭立刻静止不动。
并宛如自投罗网般自行走近官拜六位者,温顺就擒。
捕获此鹭后,官拜六位者将之献帝。
惊讶之余,帝大为感动。
此鹭虽不愿遵从官拜六位者之命,却愿服从帝命,令帝深感其虽为禽兽,但必是地位崇高。故此,帝即宣布——
朕将赐此鹭五位之官。
此鹭就此得五位鹭之名。
五位乃获准升殿之位阶,有此官位者,可入清凉殿(注:京都御所内殿舍之一,自平安时代中期起成为天皇之御殿,在此处理日常政务)与殿上间(注:位于清凉殿南侧,为朝廷官员等候天皇接见之处,简称殿上。可进入此处之官员称为殿上人,须官拜三位以上,并有天皇之特别许可)。
不过,虽说此五位鹭可于暗夜泛光,但绝非鬼气逼人之妖光。
而是彰显其崇高身分之威光。
此光绝非怪异魔性之火,
而是至为尊贵之光。
【贰】
松杉茂林中,偶见大小与蹴鞠相若之火或升或降,但触民宅亦不曾引火酿灾。有人云其乃泊于树梢之苍鹭,每逢其羽随风飘逸,便发出如火焰之明光,滨海人家多谓此为鹭火。
然而,于暗夜中逆抚猫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见,羽、毛遇风飘逸即能发光,若非于暗夜便不得见——
此乃《里见寒话》中之一节,笹村与次郎说道。此书是什么人写的?闻言,近日新设后,易名为东京警视局本署之名巡查矢作剑之进问道。
「著者名曰来椒堂仙鼠。」
「怎没听过这个名儿?是个俳人么?」
「噢,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注:江户时代官衔。属老中管辖,负责甲府城之警备工作),本名为野田市右卫门成方。」
甲府城勤番?剑之进抚弄着胡子说道:
「似乎有点儿微妙。」
哪儿微妙了?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你难道不认为有点儿奇怪?」
「有哪儿奇怪?不过是这官衔听来似乎是既不低,也不高罢了。」
「不过,甲府藩代代均为亲藩(注:江户时代大名家格之一,指德川家康以外之德川氏子弟担任大名的藩〕,废藩后甲府国被纳为天领,即幕府之直辖地。这甲府勤番支配,应是老中直属之下属,远国奉行(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江户以外的幕府直辖之天领,负责掌管当地政务之奉行)之首罢?」
那是勤番支配(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甲府,负责统辖甲府勤番,并执掌府中之一切政务)罢?剑之进说道:
「不知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这甲府勤番,其实和负责警护府内之棒突(注:手执六尺棒,负责于神社寺庙或番所等地担任警备的警卫人员)没多大差别,反正都不过是小普请组(注:江户幕府直臣团组织之一。由禄高三千石以下的旗本、御家人中之无役者组成,受小普请支配管辖),称不上要职。或许仅和与力或同心差不多罢。」
「与力至少也比你这巡查大人要来得高罢。在前幕府时代,你也不过是个同心。该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罢?」
如今,剑之进虽是个蓄胡提剑的英挺巡查,但维新前也不过是个黑纹白衣、配刀而无须着流(注:指不须着羽织、袴之男性简装)的见习同心罢了。
这与我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剑之进说道:
「这下谈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凭身分官衔来度量人之信用?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哪。难道官位大了,人就会成这副德行?」
并非如此,剑之进一脸不服,解开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
「绝非如此,但——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就别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
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认为又是如何?与次郎问道:
「著此书之根岸镇卫,可是曾任佐渡奉行与南町奉行等要职之重臣。同时还是个旗本,论出身、论家世,均是无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问题。剑之进双手抱胸喃喃自语,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不过是个旗本罢了,论俸禄,旗本也不过千石罢?」
「不过是个旗本?别忘了你这同心仅有三十俵二人扶持(注:扶持为主君给予臣下之俸禄。一人扶持为一年收受米一石八斗,等于五俵,三十俵二人扶持合计为四十俵。一俵相当于现今的六十公斤),和旗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是?」
「所以我不是说了,拿我来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倒是,那《耳囊》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再说一遍来听听罢。」
闻言,与次郎便开始朗读起《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谷居民于夜间赶路,见一身着白衣者行于前。仔细端详,其自腰下均不得见。此时,此幽魂转头后望,只见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扑前杀之,件其实为一庞大之五位鹭,遂肩负归返,招来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纯为一无稽巷说——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这标题,剑之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哩。」
「这哪是相声故事?文末还严谨地评注其纯为一无稽巷说哩。镇卫殿下眼见捕幽灵而食之说如此荒诞却广为流传,故为文记述其颠末,哪是在说相声?」
「这我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你这家伙的态度。原本默不吭声的揔兵卫,以仿佛蛤蟆被大八车(注:人拉的大型载货车辆,自江户前期起于关东地方广为人所使用)给轧死似的嗓音说道。
只见他一脸犹如百年前的山贼般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吓人。
「一下是鹭,一下是眼睛放光什么的,你成天挑这些东西来装神弄鬼,总是听得咱们一头雾水。」
揔兵卫所言的确有理。
被誉为妖怪巡查的剑之进,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异案件,便要召来友人征询意见。但至今也靠这伙友人,接二连三解决了两国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冢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议的奇案,并因此威名远播。
不过。
这妖怪巡查召来众人时,契机总是如此暧昧。开头多半绝口不提这回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儿费人疑猜。
剑之进每回所提的问,都是同样荒诞无稽。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兽?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学。虽然到头来,都能发现这些问题背后都不过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这类怪谈起的头。
这回的问题——
则是青鹭这种鸟,究竟会不会发光。
有无听说这鸟会幻化成人。
信州一带是否有此类传说。
这些问题——悉数是如此令人狐疑,却又完全不得要领。
大致上,揔兵卫说道:
「关于怪火,上回碰上那桩火球事件时,咱们不是已讨论了良久?当时正马那假洋鬼子还曾说了一番大道理。噢,当时他曾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指的可是电气?与次郎为他解围道。
「没错,世上就是有这种叫做电什么的东西。稍早与次郎所朗读的那篇甲府勤番什么的所撰的记述上不也提及了?逆抚猫毛便能见光,可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原本就是会发光的。」
是么?剑之进语带质疑地应道。
「你这蠢官差还在怀疑些什么?《耳囊》中那篇记述不也提到了同样的事儿?」
两者不甚相同罢?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耳囊》中可是有幽灵的。」
你这蠢货!揔兵卫怒斥道。或许他无意动怒,但这武士末裔的嗓门儿就是这么大。
「喂,剑之进,看来与次郎朗读那篇记述时,你是根本没听清楚。里头仅提及某人逮住这东西煮来吃,有哪儿提到有幽灵出现了?」
「但那只鹭……」
「可没说它化成了幽灵呀。看来你是不知道,鹭其实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惊人。再者,名为青鹭者,其实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虽有瓦斯灯可照明,但你应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谷不比今日的银座,入夜后铁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着你说,这我当然知道,剑之进说道,但话里不带一丝霸气。通常碰上这种情况,剑之进说起话来仿佛要与人吵架似的,这回却毫无这等气魄。
「若如先前所言,鹭真能发光,夜里看来应为白光,否则哪可能教人瞧见?总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道上,看来想必活像个硕大的白色物体。」
「记述中不是提及,那东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躯体更为光亮。好罢,倘若真有幽灵,为何仅有一只眼?」
「这……」
难不成你要说,这东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那不过是妇孺读物中的幻想图画罢了,哪可能真有这种东西?瞧你还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
揔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哪儿可笑了?」
「噢,瞧你这般愚蠢,难道还不可笑?与次郎也解释过了,作者曾表明那则故事不过是则巷说传闻。试问,有谁比听完后还把那事儿当真的你要来得滑稽?」
「谁把那事儿当真了?我不是说这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不值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