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






    「公房卿可有自行创业?」

    「噢。华族本不谙商道,经商失败的例子可谓多不胜数。相传近畿一带的土地开垦事业损失至为惨重,便是一例。据传公房卿对此亦有听闻,故未起经商之念。对此,其子公笃氏亦深表赞同,只因其深信重德淡利、择名誉而弃实益,方为正道。但虽支持其父不涉商途,公笃氏仍对某事心怀不满。」

    「敢问——是对何事不满?」

    「其实,公笃氏曾遭人嘲讽。」

    「是遭何人嘲讽?」

    「即公房卿之么弟,官衔公胤,名曰山形。公胤氏创立一商社,据说获利甚丰。但此人平日言辞,似乎颇为刻薄。」

    言辞颇为刻薄?老人问道。

    「个人认为,其言应无恶意。毕竟从不吝于经援兄长,还曾于公房卿之五子三岁时将之纳为养子,看来兄弟间应无任何不睦。但不知何故,与公笃先生就是合不来。」

    「是如何个嘲讽法?」

    「噢,据说此人当时曾对公笃氏表示,到头来,本家之兄反而得靠分家后之弟资助生活。就在下听来,此言的确不无道理,言下之意,想必是暗喻正因如此,你更该勤奋干活,挣钱糊口。但公笃氏似乎不作此解。正是冲着这番话,方才开设了孝悌塾。」

    「看来是不愿仅为糊口,亦不愿受欲望驱策而卑屈干活,故决意以学问立命?」

    的确是如此,与次郎答道;

    「可惜,此心愿实难顺遂。」

    「敢问是何故?」

    「开办私塾挣不了多少银两。愈是清高傲骨,愈是无利可图。揔兵卫的道场毫不清高,故只消聚集附近孩童一同挥几个棍儿,便可稍稍赚取横财。还能上警视局本署,毛遂自荐地指导剑术。若是不成,亦可找个路口挥刀卖艺,也算得上是个挣得了几个子儿的技艺。但教授儒学的孝悌塾,不过是个供人学习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圣人君子之道的场所。」

    的确,儒学者多是两袖清风,老人说道。

    「没错。开办私塾亦需资金。虽然生意兴隆,但却总得靠借贷方能周转。若不仰赖亲人资助,随时可能断炊。但既已开始营运,再加上广获好评,总不能就潦草结束。」

    「得顾及体面?」

    「想必是如此。」

    还真是麻烦呀,小夜感叹道。

    「故此,公笃先生便开始打起那财宝的主意。不过,但那名曰山形之番头表示,并非为一饱私欲独占侵吞,而是欲以这笔财富偿还亲人借贷,并免费招收门生。总之公笃先生打的,其实是这种如意算盘——」

    「话虽如此,但可知那财宝藏于何处?」

    小夜一脸诧异地问道:

    「当然不知。不过,这下却……」

    「可是忆起了公房卿那奇妙的回忆——?」

    老人以至为悲伤的口吻说道,接着便转头望向小夜。

    「正是如此。截至此时,公房卿均未曾向其子透露此事,长年将之藏于心中。儒学者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或许是年事已高,抑或是卸下要职,导致其心智耗弱……」

    「人若是上了年纪——」

    一白翁抬起皱纹满布的脸,语带感叹地说道:

    「昨日的数目就变多了。明日一到,今日也就成了昨日。后天一到,明日也会成为昨日。待大后天一到,今日、明日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同理,人只要活个几十年,昔日的一切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往昔的回忆与昨日的记忆,随时可能混为一谈。故此,较为鲜明、较为诱人的记忆,也较易使人忆起,浮沉于脑海中的,便悉数是此类回忆。也唯有在此类回忆中,方能找出自己曾存活于世的证据。」

    这心境,与次郎似乎稍稍能理解。

    虽能理解,但仍是无从体会。

    想必是如此,与次郎以温和的口吻附和道。

    「总之,某日公房卿于画报上读到去年的火球事件,上头载有咱们这位妖怪巡查大人,滔滔不绝地大谈自老隐士这儿听来的古今怪火奇闻,就连鸟火之说,也现学现卖地说了出来。阅后——公房卿难以按捺心中那潜藏已久的疑惑,便一度向其子提及此事。但公笃氏毕竟是个坚贞的儒学者,当然不可能相信此类怪事儿,仅回以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由于迟迟理不出个头绪,公房卿只得托人造访咱们这位上了报、对妖怪造诣深厚的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商谈——」

    当时与剑之进连络者,似乎便是山形。但山形并未亲自与剑之进面会,不过是受疏于世事的公房卿之托,安排面会之相关事宜罢了。

    安排妥当后,山形突然感觉其中似有蹊跷。堂堂华族,竟私下与警视局本署之一等巡查面会,究竟是为了谈些什么?难不成就是那财宝之事?

    「因此,便起了跟踪的念头?」

    「是的。再加上事后,剑之进又多方调查由良家之历史,教此人更是起疑——」

    不仅是由良家的历史,剑之进就连前代家主胤房卿之经历、与公房卿之身世都给查了,岂可能不教人起疑?更遑论剑之进还曾多方询问此事与信州有何关连。

    「毕竟表面上,信浓与由良家毫无关系。此番调查,当然启人疑窦,故此,山形便决定跟踪剑之进。眼见咱们这位矢作巡查大人对有人尾随浑然不察,分明一无所获,却还匆匆忙忙赶赴此处,想必是查获了什么线索,因此便耳贴纸门,屏气凝神地逐句窃听吾等言谈,但由于过于专注,便为火眼金睛的正马所察,又为咱们那粗野剑客所捕。」

    此举颇为无礼,话没说完,与次郎又连忙更正道:

    「噢,虽然无礼,但个中并无恶意,动机纯然是为助其师公笃氏摆脱困境。至于这是仁是忠,小弟才疏学浅,就无从分辨了。」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问道:

    「那么,公笃先生是否已知悉此事?」

    「是的。山形表示,已告知其师财宝藏于何处。自信州上田溯千曲川岸而下,至松原一带,自一巨石山巅入一山——应为寥科山或天狗岳,财宝即藏于山中某一湿地。」

    「噢。不过,山形先生是否曾告知其师,是自何处打听来的?」

    「似乎是谎称无意间自公房卿与剑之进之言谈中听来的。」

    「儒者也会撒谎?」

    「是的。重信义乃儒者之本分。倘若跟踪、窃听一事为师所察,重者恐有遭破门之虞。更遑论其所质疑之对象,竟是师兄兼恩师公笃氏之父。山形怀疑公笃氏之父或许知悉藏宝处之线索,不过是佯装毫不知情。」

    「此人是认为,公房卿就连对其子都刻意隐瞒?」

    「欲欺敌,必先欺己——山形似乎认为公房卿打的是这等主意。之所以将家产平均配分予其弟,并非出于清心寡欲,不过是为安抚亲人之伪装,并私下盘算日后再起出财宝独占之。为此,必得佯装对财宝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为其子所知悉。」

    「原来如此。但听闻此事,公笃氏有何反应?该不会是褒奖山形做得好罢?」

    「听闻此事后,公笃氏大为震怒。」

    「大为震怒?」

    「是的,不过这番举措可谓出于一片好意,想必公笃氏应不至于严厉申斥。但山形先生仍甚感惶恐。故此,不住哭求揔兵卫切勿将实情告知其师。对山形先生而言,遭破门似乎较遭官差逮捕更为可怖。」

    原来如此,老人说道,矮小的身躯似乎稍有动摇。

    「看来这理由,公笃氏应是听不进去?」

    关于这点——

    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与次郎说道:

    「听闻此事,据说公笃氏认为其父并非有所隐瞒,而是真不知情。亦即公笃氏判断——公房卿从未认为那记忆与财宝之间有任何关连。」

    「噢?」

    闻言,老人皱起雪白双眉。

    「那么——听闻弟子这番禀报,公笃氏这下是否认为真有这笔财宝?」

    「或许如此。不过,是否如此认为,可有任何关系?」

    这下可麻烦了,老人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财宝。」

    「没有什么财宝——?」

    老人神情略带失落地笑道:

    「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当时没有,如今也没有。」

    「老隐士此言何意?」

    「噢,实不相瞒,老夫当时也在场。就藏身桦树林中,亲眼目睹胤房卿抱回年幼的公房卿的光景。」

    除老夫之外,又市先生也在场——老人,也就是山冈百介说道。

    「又市先生?难不成……?」

    「没错。那不过是一场局。」

    果然。

    ——是如此。

    与次郎不禁咽下一口口沫。

    「敢、敢问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

    或许不宜如此深究?

    先生果真是爱追究呀,老人百介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与次郎半晌,接着才说道:

    「老夫年少时,也如先生一个样儿。老是两眼圆睁地向人询问,对一切均深感迷惑。即便如今已是个来日无多的老翁,依然是满腔迷惑。故先生这心境,老夫完全能了解。」

    关于此事——

    老人阖上双眼,开始陈述了起来。

    【柒】

    那回——

    应是老夫曾参与的最后一场局。

    唉。

    事后,又市先生似乎又参与了某场规模庞大的差事,从此自老夫眼前消失。由此推论,这应是北林那桩大事件后四年的事儿了。

    没错,剑之进先生日前所作的推测,大抵都说中了。真不愧是位明察秋毫的慧眼巡查。

    但那番推论是否悉数言中,可就令当别论了。其中仍有些许误判。

    遗漏的,是与胤房卿相恋的姑娘之出身。事实上,胤房卿的对象,并非什么地方乡士之女。是的,那是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恋。

    不过,其实也可说是——一场谋略。

    唉,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妥当的言辞形容。

    乍看之下,我国如今已是个统一国家,事实上,骨子里并非如此。一如前回老夫曾提及的山民,仍有不少不受朝廷或幕府管束的居民,于国境之内生息。

    为数虽少,亦不乏崇拜与朝廷所祭祀之神明有别之神祉者。例如诹访一带祭祀的古神,至今仍不乏人信仰。

    只消细心追查便可发现,此类古神实仍为数众多。

    是的。倘若一地祭祀的神明与他处有别,就某种意义而言,便算得上是另一国家。但随融合、摩擦、与吸收,骨干可能随之掏空,或以各种形式妥协变化,然其中可能仍有部分坚持拒绝妥协。

    在此类拒绝妥协者中,曾有与朝廷结下深仇大恨者。而我国祭祀神明之大宗,乃天子是也。

    是的,故此。

    朝敌(注:指与天皇及朝廷敌对之政治、军事势力。平安时代的平将门、妗质贝淖憷鹗暇恢肝小D荒┪率贝某性蛴谐ぶ莘⒌麓ㄇ煜仓鞯嫉哪桓⒁约爸С帜桓幕峤蚍⒚自蠓取N潞螅型ǔV改桓虺颇痪庾盅厶浦干婺痪喾褐缸怨疟阌氤⒂芯沙鹁珊拚摺?br />
    这类朝敌,或有部分依然存在。

    不不,老夫所指,并非如此晚近。

    例如出云之神,不是曾有让国天孙之传说?

    此一传说,可上溯神代(注:于日本史中指神话时代,即传说中之神武即位前的纪元前六○○年以前的时代)。

    没错,这已是远古神代的故事。但的确不乏坚持此类神明争斗,誓不退让者。

    是的。正是如此。曾有某一部族,试图向天子寻仇——此事之发端,即肇因于此。

    什么?是否如此严重?

    噢,严重或许称不上。不过人之行止,于任何时代均是大同小异,神明亦是如此。

    总之,请姑且相信真有此一部族存在。

    当年,正值行将改朝换代之时。噢,距维新萌芽虽仍有三十年,但的确称得上是巨变前夕。各地动乱频仍,硝烟四起。幕府政权之基础业已开始动摇,想必已是不难看出。

    先生对此有所质疑——?不过,当年的确是如此。

    噢,与次郎先生年岁尚轻,或许无从体会。

    与次郎先生毕竟是生于幕末,长于幕末。想必难以想象曾有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之世。

    老夫则是于安定治世中渡过人生前半,能亲身经历改朝换代,原本根本是无从想象。但后半可就不同了。

    这感觉,活像原本立足的船上,倾刻间竟化为船底。总之,脚下与大海仅一板之隔,随时可能倾覆倒转。

    或许为数尚少,但已有部分百姓预测,幕府或有可能倒台。

    是的。如此一来——亦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