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吃一惊
让他不能呼吸也不能说话,更不能为自己辩护。
是李林杀了王尛呀!
李林披着医务工作者的外衣,更是杀人不见血。
4
我的大脑真正地成为了我的大脑。它们一天24小时,一刻不停地运转。就好像一架永不知疲倦的机器。机器越用越灵。所有我以前想不通、想不懂的事情,现在,只要到了我的脑子里,那些事情,就像刚刚被收割的麦子进入了收割机里,出来的时候,它们麦子是麦子,杆是杆,麦皮儿是麦皮儿。一切都有条不紊的。
过去,受四人帮迫害的青年们常说,要把损失的青春夺回来。
我窃想,我要把唐占有过的我的思想夺回来。
思想的好处是可以当饭吃。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一个思想的圣人,尽管不吃不喝,目光仍然灵鲜。世界在我的目光里都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我想给领导打电话,滔滔不绝地谈我的思想。谈我对唐的怀疑,。对李林的怀疑。对刘柳的怀疑。
可是,我忽然觉得这有点傻冒儿。
思想在一个人大脑的内部,就像是一个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的裸体的女人,自由自在的。那个时候,女人就像一个不知羞耻的妖精。可是,女人一旦要走出屋子,女人就要在衣柜里寻找一件又一件合身又时髦的衣服,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
倘若我没有给我的思想穿一身像样的衣服,那么,我的思想就是赤裸裸的。
可想而知,一个裸体的思想走出来,就像一个裸体的女人走在大街上一样,唏嘘惊讶之声会一片又一片。唏嘘惊讶之外还有惊恐。因为所有的人都会说,这个女人一定有病。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要不,就是受刺激了。
我能想象,我所遭的待遇就如裸体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一样。
辩解也无用。就像一个描眉的女人,那眉,越描越黑。
天是白的。雨毫无症候地从白里跌下来。它们砸在我身上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直愣愣的人竖着掉下来又突然横着跌倒。谁有能力抢救那跌倒呢?
我更是无能为力。
后来,暴雨一场接着一场。不分白天黑夜了。跟城市一样年纪的大树,它们经的风雨多了。可是,它们却在这没有来由的暴雨里说倒就倒了。
倒了的,不仅仅是树。那树上,还有乌鸦们世袭的领地。夜晚,回家的乌鸦发现它们栖息的大树不见了,它们便成群结队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着,发出凄惨而又悲愤的叫声。
梦里,我就站在大树倒伏的地方。乌鸦们以为我就是那棵树,它们找回在城市上空游荡着的无家可归的亲人们,黑压压地聚拢到我的头上。
我不堪重压,也不堪与乌鸦为伍。
我的眼泪是暴雨之中的另一场暴雨,它们既不能洗刷我头脑的外部也不能洗刷我头脑的内部,我的头脑简直像一锅粥。粥里全是夜间乌鸦们集体拉的白屎。
谁曾尝过那种滋味?
我心中难过。为唐。也为刘柳。
夏天是怎样到来的我无从知道。但我知这不是我心之想往的那个夏天。
每年,我总是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想往夏天。我知道这种向望只是对身处寒冷境地里又无力自拔的自我心灵的一种自慰。就像小时候在平原的故乡想往山,而后来,真正在山里生活了,生活久了,却又想念起故乡的平原了。人啊,永远都不满足于自身所处的境地。所以才有那样多的人生缺憾。
可是,我是真心地喜欢夏天。
我喜欢夏天热烈的无遮无拦的烈日阳光,它们仿佛积蓄了季节里的所有热能,旨在夏天里施放;我喜欢夏天的暴雨,它们任性、率直、决不看天的脸色行事,像想哭就哭,想闹就闹,闹完了就完,就像心里不存事儿的女人的一场恼怒或一场发泄,淋漓尽致的。我还喜欢夏天里万物的怒放和盛开。比如花朵,比如树木,它们全以自由和舒展的姿态站在夏天,站在我们的面前。
而且,在夏天,居在城市的深处,我总是期期地等着一只鸟儿的到来。
我没有见过那只鸟,但,无论你居在南方还是北方,也无论你在大地上的哪一座城市,它都会不期然地来到你身在的城市。在城市的夜晚,在离你很近的一棵树上,当它开口叫的时候,万鸟好像都安静了。万鸟躲在它声音的后边听它平静的道白。小时候,乡村的夜晚安静极了,整个乡村,只有一只鸟儿叫着走过村庄。奶奶告诉我说,那是布谷鸟,麦子黄熟的时候,它就来了,它的声音好像把所有的乡村和城市都能变成空谷一般。它说,现黄现割!它就像报告大地丰收的宣传员,不辞辛苦地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现在,我好像听见它就在我住的楼院外面,在那棵临街的老槐树上,一声又一声地,就好像我的经年的一个老朋友,轻缓而又娓娓叙说着世事的沧桑和见闻。那棵老槐树,就像我的老祖母,从窗子望出去,那棵树便是我目力之中的全部天空了。风吹过浓密的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就像祖母仍然如年轻时一样深厚而又茂密的发丝在舞动,一棵树凝重而亲切。在这炎热的夏季的夜晚,你不知一棵树是怎样走进你的内心的,你也不知是你梦着她的梦还是她正梦着你的梦,你更不知,一只鸟,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梦中的大树,又远栖于他乡的哪一棵树上?
然而,我并不知那只鸟的真实面目,它是我期待之中那样美好的吗?就如我于悠忽间产生的对唐的怀疑。我更希望这种怀疑不是真的。
可是,我拿什么说服自己,那一切,不是唐干的?
5
在我眼里,暴雨更像犯罪者的同谋,它急于将同伙留在大地上的一切污秽证据洗刷掉。而暴雨之后的阳光是烈烈的,没有什么逃得过烈烈阳光的蒸发。而雨前发生的和雨后消失的,它们或许在蒸发的过程中,被还原成一种令我们意想不到的真相。
我在暴雨之后的烈烈阳光里走出家门。如果阳光能潜进我的大脑,这时,我的大脑里闪现的是米涅﹒渥特丝所著的《女雕刻家》那本书的结尾的情景:
在一个天色昏暗、寒霜逼人的冬季清晨五点三十分,比狱方向新闻界宣布的时间早了两个小时,女雕刻家步出监狱大门。新闻媒体因几件著名的冤狱获得平反而炒得正热,她要求能避开社会大众的瞩目,悄悄回到社会,她所请获准。罗莎与布里吉修女接到电话通知,匆匆赶来,她们站在监狱外的街灯下,不断移动双脚及对着手呵气取暖。监狱大门打开时,她们笑意盎然地迎了上去。
奥莉芙与她们相拥,并将她们抱了起来。这时只有窝在十码外车中取暖的黑尔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狞笑。他想起了他仍在警界任职时,桌上的座右铭。“真相的范畴极小而明确,然而错误则是无边无际。”
不知何故,他打了个寒颤。
“真相的范畴极小而明确,然而错误则是无边无际。”所有的读者看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寒颤。热望冻结。它就像冰,透明的冷酷。此刻,它更像是我心里的一个注脚。
为了避免无边无际,我从唐出生的时候开始查起。这就比如给一棵树查病,必须从树的根部查起一样。
我到医院后面的那栋古旧的红楼里去看当年给唐接生的孔姨。孔姨70多岁了,一生,经她手出生过的孩子无数。她面见了无数孩子的诞生,当然,也面见了无数孩子的死亡。她自己的孩子就死于难产。她在那次难产之后执意做了绝育手术。她的丈夫因此而跟她离了婚。那时候她30岁不到,她未再婚,孤独地,一个人走到了70岁。
我按了门铃。孔姨隔着一道防盗门跟我说话。我说:“孔姨,我是乔,跟唐一块看过您!”
孔姨透着隔孔,看看我,又看看我四周,警觉地问:“就你一个人?唐昨天来,你今天来,你们,干嘛不结伴来呢?”
“唐昨天来?他怎么什么事都先我一步呢!他是不是对我有所查觉?”我真是做贼心虚。装成笑容可掬的样子说:“我正好到这个院看个人,就顺便来看您老一下。看看您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着办的吗?”
孔姨目光锐利地盯着我说:“你们都说正好到这个院来看个人。像是串好的供词。其实呢,是肚皮隔着肚皮的两个人,借了同一句话。说着把我让进来。”
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样,不怕得罪谁。
她的手里攥着无线遥控的报警按钮,即使对我这个警察,她也保持着格外的警惕。除了她自己,她不相信任何人。
孔姨的屋子里,挂着许许多多小孩子的照片。都是她接生的。
一个老人,活在一堆小孩子的面孔里,被各种各样的童年包围着。那其中,有唐小时候的一张。
“那时候,唐几岁呢?”我看着照片问。
“他妈妈跟人跑了的那年。”我回头,孔姨站在我的身后。目光炯炯的。
“是他爸爸领着他上班的时候,他来找我,把照片悄悄塞给我的。这张照片,他们家就这一张。他不好意思跟我要回去,所以,想看照片的时候,就来看看我。当然,有时候,是来看我的时候,来看看他的照片。看看他伤痛的童年。小孩子的心,痛起来,有时候,比大人痛啊……疼痛一生。”
唐的眼神跟他那个年龄的孩子眼神似乎不一样。透着茫然、无助、和恨意。
“他恨他妈妈。”孔姨也在看唐孩子时的眼神。
“以后,他没有再见过他妈妈?”
“他爸爸不让。她妈妈后来在这儿又生了一个女孩。生产前,求我找他爸爸通融,想看一眼唐,她怕她难产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了。他爸爸那时是这所医院的院长,他说告诉她,这辈子她休想。她生产后就在那间病房里上吊自杀了……”
“其实那间病房,以前,也出过事儿。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刚刚回来的时候,医院的房子紧张,就让他先住在那间房子里,每晚,他都听见一个女子在墙里哭泣。起初,他以为是梦境,后来,他就睁着眼不睡,看那个哭泣的声音还出现不,这一回,他真切地听到了。夏天,有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着墙上的那些人体穴位图哗啦啦的响,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哗啦啦的风里呜咽着,多四亍D乔嗄旰际鹄戳耍艹隼矗蠼凶庞泄怼?br />
这医院里的人,天天能看见死人的人,谁相信有鬼呢。都说那青年神经兮兮的。”
“那后来呢?”
“后来呀,就不让当宿舍了。医院决定把那堵墙拆了,把两个屋打通成一个屋当大办公室。没成想,拆时,就在墙里发现了一堆白骨,一堆女人的白骨……”
“没有破案?”
“破案?到哪儿破去?这楼什么时候建的?这墙什么时候垒的?又逢文化大革命,新案子都没人问,谁还管旧案子。历史就像谜一样,历史,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解不过来。总之,那肯定是一个冤死的女鬼……我不信什么女鬼,我信有冤魂。”
“我不信什么女鬼,我信有冤魂。”这话一直跟着我。跟着我离开孔姨的家。
唐恨他的妈妈。由他的妈妈波及到恨所有的女人。这是唐根深蒂固的。
这么说,唐还有一个妹妹在?唐知道吗?唐怎么会知道呢?不会有人告诉唐的。唐会不会喜欢他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呢?他恨他的妈妈,他同样会恨他的妈妈和别的男人所生的女孩。
而唐对姚尧却与对所有的女孩都不一样。这一点令我对唐感到很詑异。
唐的小学老师说,唐什么都好,就是爱欺负同桌的女生。他总是把绿毛虫呀,小蜥蜴什么的令女孩子恐惧的各种虫子悄悄放进女生的铅笔盒里,等到上课,女生打开铅笔盒发出恐惧的惊叫,他就在一旁兴灾乐祸地笑。为这些事,老师没少让他罚站。
唐长成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后,许多的女生暗恋他。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有女生给唐写示爱的信,唐就毫不给那女生面子地在班会上给公开了。使那女生没面子再待下去,只好转学。
或许在唐的心里,这些女孩长大后,都会跟她的妈妈一样成为坏女人。他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报复她们,就像是在报复抛弃了他也抛弃了他父亲的那个女人。
或许,在唐的心里,他是不容女人玷污的。尤其是被一个妓女玷污。存在于唐心中的,便不仅仅是单纯的对女人的仇恨,有时,莫明的愤怒就像火山的喷发,它会在瞬时颠覆一切。经年所受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