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吃一惊






  石锁离石大爷家仅有两邻之隔,我跟唐进到石锁家时,石锁跟媳妇正在家吃饭。唐说:“你们吃你们的,我们来就是随便唠唠嗑。”

  唐问的问题听起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问石锁:“那天夜里听见爆炸声后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石锁说:“出去时叔婶的房前已围了许多人了。”

  唐又问:“晚上睡觉是穿着啥睡的?”

  石锁说:“是裤衩背心呗。”

  唐接着问:“那么,听见爆炸声出去时又是穿的什么呢?”石锁愕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媳妇,媳妇说:“穿的是白天穿过的夹克衫,还是我给找出来的,找夹克衫耽误了一些时候,所以出去晚了……”

  唐听了就“哦”了一声。这时候,石锁的儿子从外面灰头灰脸地耍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炸山用的导火捻儿,石锁的媳妇一把就夺过了那根捻子藏到了身后……

  唐看着石锁说:“石锁,你跟我们走吧。”

  石锁被我和唐带走的时候,整个山乡都哗然:亲侄炸亲叔婶,哪有这种事呀?

  石锁看了一眼他叔婶家被炸的房子叹了口气,然后对唐说:“事儿是我干的,我都会交待,但,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干的呢?”

  唐笑着说:“你爸妈早年跟你叔婶因为侍候老人还有房产问题吵过无数次架吧?”

  石锁说:“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跟我们小一辈的不相干的。”

  唐拍拍石锁的肩膀说:“我们先不说因素,让我们谈谈那根导火索吧,你们山乡里跟石匠老人学习爆破的一共有七个年轻人,你的爆破技术最好,那天,我们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了一根一寸来长的燃烧过了的导火索,如果直观的分析,犯罪分子没找到长的,手头就有这么短的一截就点了,可是如果犯罪嫌疑人离家远的话,他没走到家这儿就响了,一村子的人听见响都出来,很容易被碰见,而村人谁都没有看见这个可疑的人,只能说明犯罪嫌疑人住的离现场很近,近到点燃导火索可以从容地溜回家而又不会被发现,而七个人中,另六户人都在村子的另一头,只有你住得这么近。另外,也是你们自己暴露的疑点,听见爆炸声,正常情况下你们离得近应该早于村人先到现场,可是你做贼心虚,故意磨蹭着晚于村人到的现场,好给村人留下一个清白的证明,这恰恰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那天从屋里出来到现场去时并没有穿夹克衫,你是穿的裤衩背心,有村人作证,你当时极力把自己装扮成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而你老婆为了给你出去晚找借口却偏说是你在找夹克衫,然后,你们一块儿出去的……

  还有,我们从你家搜到了和现场一样的炸药……”

  石锁听到这儿身子就矮下去了。后来石锁说,那一年他八岁,他叔婶为了宅基地的事儿和他父母亲打起来,母亲被铁锨绊倒头磕在了缸沿上,后来就瘫在了床上。幼小的他在心里发誓要替母亲报仇……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儿子到了他小时候那么高,可是仇恨并没有因为岁月的变迁而有所消减,一个人从小发的毒誓,就像浸着毒菌的种子,把一个人一生滋挘珊谏?br />
  这起案子的告破,没有一个人不服唐的。

  9

  我们就像一群欢呼的水,看着唐站在水浪的尖处。看唐领奖,我的心水一样平静吗?

  我笑着恭贺唐,就像水对水的恭贺一样的自然。可是,我分明在自己微笑的水面下面感觉到有某种石头样的硬物将我的心硌了一下,我的心被硌得酸酸楚楚的。像一坛清清爽爽的泡菜,那菜本来是清清爽爽地待在水里的,可是,它们遇到热,突然间就发了酵,变了味道。甚至于,水和菜一道,变得浑浊不堪。它们一同失去了本真的颜色。是菜最先变化了的呢?还是水?它们是物理的变化还是化学的变化?在生活里,或许不会有人刻意地细究,倒掉就是了。

  可是,人心呢?人心里日积月累的污秽,它们就像某种菌沾附在坛壁,更甚至于,它们已然成为那坛壁里无法剔除的某种物质,它们长在了人心里,成为人心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无法像倒掉那坛泡菜那样倒掉心里的污秽。

  心里的污秽也会长成石头。原本一体的水会在不知不觉中分流。人心的变化也是在不知不觉中的。我一定是从来也没有正视过这种变化罢了。我一方面仍像以前那样跟唐混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对于唐远远超过我的那些方面又心生忌妒。

  人心里的忌妒是与生俱来的,这并没什么可自责的,许许多多人就是在忌妒中暗生了前进的动力,之后,他们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甚至,他们可能超过他们曾经忌妒的人。

  两个人,就像道路上的两辆车赛跑,一辆车在前,一辆车在后,那前面的车就成为后面车超过去的动力。可是,人和人,又不像车和车那样简单。车子和车子是有区别的,人和人更是。有些人,他们天生就在某些方面智力超群。就像宾利跑车和奥拓,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奥拓永远也无法跟那辆宾利跑车达成任何方面的一致。可是,开奥拓的人,如果对宾利充满愤恨和忌妒,它也是可以在暗中较劲的,它可以冷不防将宾利车给撞一下刮一下,甚至,在某种有机可趁的条件下,奥拓也是可以将宾利车顶下悬崖,使之葬身于湖海之中。宾利消失了,就是奥拓的天下,道路也是奥拓的道路。前方无碍是一种逍遥也是一种惬意。人境和车境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这是多么恶毒的一种人、一种心境啊!可是,生活中,这样的人大有人在。难道我也已经堕落到这样人心险恶的境地里了吗?如果不是,那么,我见到唐为什么那么萎缩?那么羞愧?那么亏心?那么的做贼心虚呢?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我陷在空前的自责里无力自拔。我不知我是否还要将对唐的调查进行到底。进行到底之后呢?那个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将唐送进去?亲眼看着唐被带上手铐脚镣?看着唐以杀人犯的身份而被庭审?再然后呢?唐永远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那就是我夹在人缝里生存的快意的满足吗?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无论结局如何,起自我灵魂深处的这场绞杀将有始无终……

  就像一个人在穷途未路上行走一样,我迷失于怀疑唐的这条路上,越走得远越迷惑。而且,我无法看到前路的希望,所以我令自己停下来。其实,我们的人生,就像我们选择的一条路,在路上行走着的我们并不知这行路的对与错,停下来检省或许是避免错的一种方式?而检省也有错的时候,那缘于我们的思想的出发点错了,思想的力量可以把一条正确的路想成错误的,也可把一条错误的路想成是正确的。所以,我们的路,大多是由我们的思想决定了的 。我想,走走停停的好处就是避免把错误的路走绝了。

  我决定避开唐这个疑点,而用相关的疑点求证唐在我心中留下的疑点。那个相关的疑点就是王尛。

  在我调查死去的王尛生前的点点滴滴时,我才知,一个人的死,只代表了他肉体的死亡,他们对于许多人来说,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而相对于一个人,他的死,并不是如空气那般真的蒸发不见了,他变成一种新的无形的物质,日日夜夜折磨着一个人,仍然与一个人扑面而来的所有生活纠缠不清,因为,他才是那个杀害王尛妈妈的真凶……

  我是偶然走进郭涛家的,我找郭涛主要是为了了解有关王尛的日常生活,因为王尛和郭涛是邻居。可是,当我给郭涛亮出我的工作证时,他一下子就瘫跪在我面前。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找到我,我一直就等着你们来,我早都忍受不了……”

  郭涛夹在人群中,怎么看也看不出是一个坏人。因为郭涛脸上并没有带着坏相。许许多多的人都是郭涛这种长相,他们夹在我们的生活中,甚至引不起我们对他们的注意。或许这个叫郭涛的人每天都跟你乘坐同一辆公共汽车,亦或是坐在同一个电影院看电影,出入过同一个饭店,在同一家理发馆理过发……总之,走在大街上的郭涛与我们擦肩而过时,像水流过水一样,在我们的记忆中不留痕迹。可是在另一些个场所相对于另一些人,郭涛便是你在暗夜中行走时绊你脚的石头。比如对于王尛一家人来说,更像是埋在他们梦里的一颗炸弹……

  王尛和郭涛,本来真的可以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然后又互不相扰地流向四面八方。可是命运这只手却推波助澜将他们推涌至同一幢楼房的同一个单元的同一层做邻居!其实,我们在外面的世界风里浪里的扑腾已经很累很累了,回到家关上单元门,就是我们自已的天下了。在这个很个体很私人化的有限的空间里,我们可以尽情营造我们在外面的世界里所不能享受得到的幸福、浪漫和温馨。然而人类天性里的自私是与生俱来又是无孔不入的,这自私给我们自已平添无穷无尽的烦恼。自私造就了我们人性之中不可遏制的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掠夺欲和占有欲——郭涛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自私才和王尛产生矛盾的。他说他最初只不过是看不惯王尛把楼道里那点公共空间据为己有而已,碍于面子,他并没有当着王尛的面表示自己的不满,而是有意把自己的那辆自行车推到王尛自以为是圈定的地盘里。本来王尛对那辆自行车表现得大度一些且充眼不见也就算了。王尛偏不。他偏要趁夜深人静后,把郭涛的那辆自行车搬挪出去。恰在他搬挪的那一晚的后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将郭涛的那辆车淋了一夜,第二日,郭涛见了自己被扔在雨地里的那辆车,就像自己被人扔在了雨地里一样感到屈侮和无地自容。他对王尛的愤怒是一下子从脚跟提升到脑瓜顶的。这一天,他的胸中集聚着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直到下班回家的那一刻,他终于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没有再把车子放到王尛圈定的地盘内而是把车子锁进了小房里。他经过那片让他蒙受了屈侮的地界里时,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奸妄一丝不屑……

  没有人知道郭涛是在夜里的什么时间,把王尛妈妈摆放在楼道里的那些东西全部扔出去的。就像没有人能够知道王尛是在什么时间把郭涛的那辆自行车扔出去一样。问题是,那辆车到底是不是王尛扔出去的?“是王尛扔出去的”这结论只是郭涛主观的自以为是的判断。如果他当时把王尛叫出来问一声或许后来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他没有问。他按照主观的臆断自行其报复。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单元里的某个人夜里上楼时,因为车子碍了他走道,就顺手把自行车挪出去了。

  这是又一天的清早,王尛一出门,简直被眼前的景象给搞晕了:他妈妈码在楼道里的东西怎么全跑楼外面去了?谁他妈这么缺德带冒烟的!他一边大骂着一边把东西往回捡。这一切全被在窗缝里向外窥视的郭涛看在眼里。他怎么能够忍受王尛这么肆无忌惮地明知故骂呢。他冲出去不问青红皂白揪往王尛的脖领就是一拳,这一拳将王尛打了个乌眼青。王尛被这一拳打的愣怔在那里。良久,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的邻居郭涛跑出来向他实施暴力!这时王尛的妈妈和郭涛的女人都跑出来了,两个女人打起来就更乱了,双方都把各自家的人拉回了家。自此两家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仇家!王尛的妈妈和郭涛的女人在楼道里碰上,又总免不了指桑骂槐一顿。如此这般经年累月的,怨便越结越深。

  这些怨说破天不过芝麻绿豆大小积起来的,它们琐琐碎碎将人的心性困锁在不可救赎的狭隘和卑鄙的猜忌里。它们尚形不成洪水猛兽将人的理智的防线冲毁。可是谁又能想得到人的理智有时脆弱的连细小的微尘都经受不住……

  事情起于郭涛接母亲和他们一起在城里过年。说来事情就是那么的巧,郭涛母亲来的第二天就在楼梯口把脚给崴了。郭涛坚信是王尛的妈妈在楼梯台阶上洒了什么令老人滑倒的东西。苦于没有证据郭涛只好把账记在心里。小年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老年人讲究这一天要擦天抹地儿的祭灶王爷。郭涛正恰在阳台上擦玻璃,一眼就瞧见楼门口停了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他还耐闷这栋楼谁死了,只听自己家的屋门被敲的山响。他的心激棱一下:不会是……可是他转念一想别太神经质了!但他还是带着一丝担心急急地去开了门:果不其然,穿着殡仪馆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就站在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