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吃一惊





来,肯定就走进民兵事先的阵里,陷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的脑子一直就停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个词里。不是我反动,我首先声明我挺恨鬼子的,这是国家仇民族恨。让所有的入侵鬼子都淹死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也不能解心头之恨。可是,我的脑子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开了一个小差,鬼子和民兵,就像棋盘上的黑子和红子,设摊的人即可以让民兵摆鬼子不知道的《地雷战》,也可以让鬼子摆民兵不晓得的《地道战》,无论是鬼子还是民兵,陷到不晓得又不得不跟进的境地里,都是一个败。那么,我和唐,我们两个,不也像这棋盘上的红黑两方吗?如果说唐是红方,我是黑方,怎可见得唐就是铁定的赢家呢?

  如果说,我一度败给过唐,那么,我现在想赢一回唐。我要跟唐玩一场游戏。

  我要像设棋摊的人那样从容不迫地玩儿。

  我的初衷本是恨唐的,因恨唐而生出报复唐的心。可是,我观棋之后忽然明白,一个人,你做任何事都不可怀有报仇雪恨的心,它会像火山喷发时的熔浆,熔掉你所有的思想和智慧。即使你报了仇雪了恨,最后能怎么样?我去过五大连池,我看见了火山喷发过后的那种黑色涂炭。我知道火山是地壳运动过程中的一种发泄,它是不可控制的,所以发泄之后它空留下涂炭。而人则不同,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仇恨自己的愤怒的。我不愿以后有人看我的时候就像我那时看黑色涂炭的那种感觉。如果把一个人按境界分,报仇雪恨便是做人境界里最低俗的。你看那个设棋摊的人多平和多大度多从容呵,他的平和大度和从容是针对任何人的,相信即使与他分外眼红的仇人坐在他的对面,他的心里也仅装有棋局而无其它。真正的大赢家就像那个设棋摊的老者一样物我两忘且与自己热爱的事物合二为一。

  我努力希望自己做一个这样的人。游戏是那样吸引和刺激着我,这吸引和刺激远超过我内心对唐的仇恨。

  2

  你们不要老企图问我我是谁,我不会告诉你们。其实,谁也没有做到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完全统一的一个人。一个人,一生可能曾经成为无数个人,可是,这无数之中又不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你无法完全代表谁,谁也无法完全代表你。有时,我们的面孔和嘴脸变得太快,快得连我们自己也不认得我们究竟是谁。这不是我们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我们周围的一切人或事,都有可能成为改变我们的那个诱因。我在大嶝岛休养的时候,认识了住在离大嶝岛不远的一个渔民,他本来是一个很勤劳很本份的人,如果不是遇上那场大火,他可能一生都知足长乐。谁都不会想到那场大火完全改变了他的一生,火是从房后的一片小树林燃起来的,然后在海风的助长里迅速蔓延至他和邻家的房子,他和好几个渔民最先扑进火里救人,他救的人最多,当然,被救的人中还有他的老婆。后来报功授奖,功给了他的邻家没有给他。他一下子就想不通了。他说,我救的人是最多的,为什么功没给我而给了旁人?人家告诉他因为他救的其中一个人是他老婆,再救别人也不过是公私兼顾了吗!他说,我明知道我的老婆在火里,我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救而去救别人那我还是人吗?再说,我救我老婆并没影响我救了那么多人,功凭什么不给我?这以后的年年月月,他再也没有出海打过鱼,他的全部时间都用于上访告状。在许多人的眼里,那功算什么?不就是屁大的一张纸上盖个公章的那么一个证书吗?当然说好听点那叫荣誉。可是,为了那么轻的一点荣誉,那个渔民竟不惜牺牲了后半辈子的一切幸褔。他荒废了好好的一个家,他虽然救了他的老婆,也因救了自家老婆而未能得到那个荣誉。可是,他的老婆最终因无法忍受他的偏执而离开了他。这不能说是他老婆的错。其实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是他老婆心目中原来的那个他了。他变了,好像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她怎么可能跟另一个人生活下去呢?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他这样不值。只有他自己不以为然。他认为此后的他就是为那个荣誉和公道活着了。哪怕妻离子散。

  步进这样的人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原来的自己是干什么的,现在的自己又是哪一个人。你们能认得出这一个人和过去的那一个人是同一个人吗?哪一个,才是能令你们信以为真的那一个呢?

  “我不是你认识的我,你认识的那个我已经死了。”这是我们在电影、电视剧里经常能听到的一句经典台词。我把这句话介绍给你们,就像是介绍我自己一样。只不过,我不知自己已死过多少回了,今后,我还能说多少次这样的话?

  在与唐正式玩游戏之前,我研读了大量的书,比如毛主席的《论持久战》:防御中的进攻、持久中的速决、内线中的外线、主动性、灵活性、计划性、运动战、游击战……乘敌之隙的可能性……那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对付唐,我只能采取游击战和运动战的战术,而且唐在明处我在暗处,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喜欢将自己置身于那个暗处。我要让唐防不胜防。

  另外,我不喜欢枪,枪这种武器太直白,太没有诗意。我喜欢刀这种冷兵器,它是谋杀的最经典最优雅的武器。比如荆珂刺秦王,图穷匕首见。那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美丽场景啊。那种寒栗符合一个人将仇恨深埋了的心理。

  我还读《东周列国志》,我尤其爱读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那一节:春秋末年,吴国大败越国,越王勾践被迫向吴王称臣。吴王夫差强迫勾践和夫人一同到吴国,为夫差驾车养马,打扫宫室,甘愿忍受各种屈辱。甚至以为夫差查病为由吃夫差的屎来麻痹夫差对他的戒心……三年以后,他们才被遣送回国。越王勾践立志要雪耻,为了激励斗志,他夜里睡在柴草上,又在起坐和睡觉的地方挂着苦胆,吃饭睡觉之前都要尝一尝苦胆的苦味。经过长期准备,越国终于把吴国打败了。

  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故事。那时候是为了记住“卧薪尝胆”这句成语。春秋离我们太远了,有谁会去体味越王勾践的一颗雪耻之心呢?

  我所用作准备的时间并不比越王短。在那些年里,我一直试图让唐彻底放弃我,继而彻底把我忘记。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但我做到了。只不过,越王所受是吴王夫差强加给他的屈辱,而我是自辱。我只有通过最残酷的自辱才能达到预计的目的。这是我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

  在我确知唐已经放弃了我之后,我仍然不放心,因为我无法确认唐什么时候才可能把我从他的记忆里删除掉,这是令我无法释然的苦恼,为此,我先去国外避他,回来后,为了散心,我选择了一次远离,远离我熟悉的城市、街道、人,远离曾经与我相融的一切事,一个人漂泊远方。

  在我决定一个人漂泊远方的时日里,我常常只重复地做一种梦。我梦见无边无际的海,那海水是黑色的。黑色包裹着我,我感到恐惧。我恐惧什么呢?我根本不知。恐惧就像长在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任你怎样努力都无法剔除掉。我醒来的时候就去翻有关的诗歌,在诗里,海水都是被描绘成是蓝色的。歌里也唱道: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海水究竟是什么颜色的?为了弄清楚海的真正颜色,我的远行初步定在有海的地方。在我的心里,随便的哪一片海域都行。就在我准备行程时,我无意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已记不大清,强烈吸引我的,是里边的那个犯罪扣儿。犯罪者经心选择了一个跟他长得极相像的人,他把那个人焚得面目全非,他让那个人代替他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而他又把自己的身份证有意留在现场,让一个身份证嫁祸一场死亡,替活着的他去赴死,而活着的他就可以带着他那笔令他一直以来寝食不安的巨款,以他自己愿意的任何名义活下去,再不用被警方追缉……

  这犯罪近乎一场完美,假如没有DNA检验!

  我佩服用脑子犯罪而不是靠猛力犯罪的人。可是,这个高智商的笨蛋干嘛要选择偷渡呢?我查阅了他被抓的那个地方,大嶝岛。

  大嶝岛?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地方。其实该算我孤陋寡闻,大嶝、小嶝、角屿是因炮击金门而被国务院命名的“英雄三岛”。在哪儿偷渡不行,非得跑到“英雄三岛”上偷渡?真是弱智!我还替那人查了字典,我想那人一定没有看看字典里嶝字的解释就贸然偷渡去了。

  嶝字,字典里的解释是:山上可以攀登的小道。小道 ?放着那么多的大道不走干吗非要走小道?自此,我老觉得嶝这个字不太吉利。后来,我才知,大嶝与金门一水相隔,最近距离仅有3000米,游也游过去了。所以,那儿对偷渡的人的确是有诱惑力。可是,按宿命的说法,最具诱惑力的地方可能恰恰是一个人的死地。而大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岛呢?

  我决定就去大嶝看看。当然我从未想过偷渡更没想过叛逃。逃到金门去?金门那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什么好?我到大嶝本也没打算长住,我就是想看一看就走。可是,我到大嶝的当天,被岛上开得很艳丽的一种花所吸引,那种花我在北京没有看到过,我感叹在四面都是海水的孤岛上,竟能生长这么美丽的花朵!当地人告诉我那花儿叫三角梅。我遍寻岛上的三角梅,凡是长着三角梅的地方,我都想看看。好像我此行的目的就是遍访这个叫三角梅的花朵来的,恍如遍寻我梦中的情人……

  最终的结果是我迷了路。我是在岛上的一片奇特的林子里迷的路。夜幕在我迷路的那个时候一下子拉下来。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无法辨别。我向哪一个方向走都听见海啸就在我的脚下。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掉到海里去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别动,等待天亮。我在等待的过程中耳朵里仿佛混杂了这个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各种声响,恐惧像血液里的花朵从我的身体里向外生长,它们一朵连着一朵,恍若花朵的海洋,它们足以淹没了我。这时候,我听到了人声。确切地说,是人的很微弱的呼救声。

  起初,我以为那是我因极度恐惧而出现的幻觉。也或许,那求救就是我自己潜意识发出来的。可是,那声音穿过了所有的声音抵达我的耳鼓,尔后,它们就像知了的空壳粘连在树皮上那般粘连在我的耳鼓上再也不离开了。

  我屏息极力辨别着,不错,的确有人的声音,而且是一个男人发出低低的呼救之声。声音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地方,我循着声音走过去,离那声音越近,越觉得那声音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怎么可能呢?来自地下的活着的人?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那声音好像也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陷进一片莫明的静里。

  我决定以沉默对抗这陌生的静。最起码我不应首先发出任何声响而过早地把自己暴露在这样一片摸不透的黑和静里。这时候,倘若真有攻击存在,那么谁先发出声音谁就可能首先成为被袭的目标。

  我一直警觉地目视着黑夜里的一切动静不敢有丝毫的差池。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那个藏在地底下的声音再次断断续续冒出来:“来人呀……救救……我……上面……有人吗?”

  这一次,我从呼救的话语里确定那人的确是在地下。我豁出胆儿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喊道:“你是谁?在什么地方?”

  “我?我是林大海,我,我掉到井里了,快,快拉我上去吧……”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回声,他的声音就像走调的琴弦,一下子从低沉处陡地尖利起来。

  只要是活人我就不怕了。我又试着往前走几步,停下,然后我说:“你能坚持住吗?我会想办法把你救上来,你告诉我井有多深?”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往那井口处移步。我知道这有多危险,因为,我无法确定那口井的位置,弄不好,我也会失身掉下去……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脚底一滑,一只脚已感到一片空洞……我得感谢身子下边那密密的一蓬像是树丛还是藤类的某种东西,因为我就是在情急中抓住了它们才中止了陷落。我找到了那个井口。

  现在,我遭遇的是迷失,那个自称叫林大海的人遭遇的是陷落,虽然遭遇的形式不同,境遇却是没什么区别,谁也好不过谁。我必须救出那人我才能自救,他是本地人,只有他可以引领我走出这迷失。

  我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一边跟井下的林大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