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吃一惊
我没有去追赶。爱情的那枚最珍贵的果核刚刚滋出芽子却又从我的心间剥脱落到地上。我无助而又无奈地仰面朝天,任由那剥脱下陷下陷……
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昏天昏地一直睡至傍晚。傍晚,乔和刘柳急急地叫醒了我。乔说:“唐,你怎么能在这儿睡大觉呢!找姚尧的那个男的出事了!”我身下的床上就像是被谁突然安插了弹簧,一下就把我给弹跳到地上。
“为什么?怎么会?姚尧现在在哪儿?”
6
我按刘柳给我的地址开车来到了姚尧的家。
这是一片幽静所在。远离城市的喧嚣,有河水从别墅群前面缓缓流过,有大片的茂密的林子在山间的这一片房后像忠于职守的护卫紧密相依。
姚尧面色惨白地站在院落里的那一片花树里。见我进来,姚尧的泪哗地一下就涌出来。我看姚尧的时候,在我的背后,正有一双虚弱的目光审视着我。
“你就是唐吧?”他的声音也是虚虚弱弱的。他长着一张英俊而又精致的脸,五官似乎太过完美,以至让人感觉一切都在一种遥远和不真实里。
“我说你一定是误会我跟姚尧了,我们只是……”
他没待我说完就用手制止了我。他惨笑笑说:“我能跟你单独聊几句吗?”
我说:“当然,我也正想……”
姚尧说:“唐,他病着,你别听他说什么。”这时屋里有人叫姚尧,姚尧说:“你帮我照看他一下!”就匆匆地跑进屋去了。我正不知怎么开口,只听那青年又说:“姚尧告诉我她爱你。”这话就像事先布好的圈套,我怎么敢往里钻呢?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我不知所云地支唔着。
“她没告诉你吧,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大了。我说那你们明知不可能为什么……
“不是我们,是我。姚尧一直把我当哥哥待。可是我无法把她当妹妹,我也不知我是从哪一天对她产生了恋人的那种爱慕。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扮成小两口过家家,后来我常常在梦里梦见我迎娶的新娘子就是姚尧。我越来越想入非非,有一天,姚尧在她的房间睡午觉,我禁不住心中的激情溜到她的房里,身心颤抖地守在她的床边,我想象她是我一生一世的恋人,我完全忘情地亲吻她,抚摸她,拥抱她,我把她抚弄醒了,她惊叫着推开我,光脚跑了出去……我的疯痴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且时好时坏。继母和父亲怕我们在一起日久生出什么意外,为了孩子,他们协议分手,父亲带我去了美国,继母带着姚尧回到北京。可是在美国,我每一天都无法抑制内心对姚尧的思念……”
“逊儿,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女人的身后紧随着姚尧。我猜想这就是姚尧的母亲了。我说:“伯母好。”她看了看我,对姚尧说:“姚,你先回屋吧,我有话要跟唐说。”姚尧看着我,眼睛中有驱不走的惶恐。我冲她点点头,让她放心好了。
她说:“你能真心待姚尧吗?”
我说:“伯母,我……”
“我一直期望姚有一个好归宿。我们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我,其实不是姚尧的母亲,姚尧的母亲在她一出生就上吊自杀了……”
我的震惊无以言表。“为什么?是什么原因使她……?”
“医生说是产后抑郁症吧。可是直接的原因应该是,她以为她会因难产而死,所以,当时她特别想见她跟前夫所生的儿子,她的前夫告诉她,她这一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她的儿子,一辈子啊……”
“她的前夫是……?”
“她的前夫就是那所医院的院长。”
“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为什么?我不知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它们在这一个刹时就天翻地覆了。
“我是姚尧母亲唯一的女友,她死前把姚尧和她的丈夫以及她的丈夫和前妻留下的儿子逊托付给了我……姚尧的父亲求我留下来,为了姚尧,也为了……我们对姚尧隐瞒了一切,姚尧一直就以为我是她的母亲。我也喜欢姚和逊,我们就这样和睦而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直到我们发现逊对姚生出的那份逆情……为了两个孩子,我们不得不选择了分离……我,要对姚尧母亲的托付负责。我要确定她的女儿安全幸福……”
“安全?幸福?谁是这一切不幸的最大的祸因?如果她在地下有知,我真想让您转告她,我恨她!”
是的,我恨她。我把存留在我内心仅有的一点对她的怀念在那一刹那全部撕碎了。一同撕碎了的,还有我对她的往昔岁月里的美好猜想。为什么,这一切都摊在了姚尧、我和逊的头上?这就是上天冥冥之中所做的惩罚吗?而这惩罚该由谁来承当?我疯了一般离开了那个仿佛远离一切尘嚣的所在,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此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夜,已经迷离得令我无法识别它的本来模样。
我浑浑耗耗地回到家,将那张我夹在书页里经年的照片撕得粉碎。
我不知我为什么恨她!也或许我恨的是我的父亲?更或许我是恨我的出身!
7
我确信我跟姚尧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听爷爷讲,父亲曾是一所医院的院长,因为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在病房里自杀而被解职。可是我从来也没想过,那个女人竟会是我和姚尧共同的母亲。父亲至死都不曾跟我提过半个字。
可是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世间竟有这般的巧合:“我父亲难道恰好就是那家医院的院长吗?那个自杀的女人恰好就是……”
我不得而知他为什么要保留那个拐跑了他的女人的男人的这些放映机和胶片。也可能他们在那个女人死后彼此见过面,聊他们曾与之共同生活过的女人?两个情敌,在一个女人的死后,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坐在一起呢?我的父亲,他又是怎样取得了本属于另一个男人的这些放映机和胶片的呢?他保留它们是为什么?或许,那些东西是一个女人奔走的理由?他从另一个男人的手里夺回了她的爱?
可是,我喜欢这些东西。我为什么要喜欢这些东西呢?
这些东西,它们让一个孩子失去了母爱。我有什么理由喜欢它们呢?
或许,它们残存有与我相关的最后的母爱的记忆?
谁有这个力量让我的父亲拥有这一切?
是那个自杀的女人的遗愿?
我终于明白,它们,为什么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陪伴和跟随着我。它们不是自然却恰似一种自然。它们,融进我的生命里了吗?
我还想,或许不让那个女人见她的儿子导致了那一场自杀使他深感内疚?那么,我一直就是他深感内疚的所在?
“这么好看的女人?谁呀?我怎么好像见过她似的呢!她长得有点像……”
“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见过呢?她是我妈。我爸说,我2岁的时候,她跟一个放电影的跑了,我没见过她。”
我的耳边响起姚尧第一次来我的屋里跟我说过的话。
姚尧说的没错,那个女人,姚尧或许真的是在梦中见过。她是姚尧的一个潜在。就像大河干涸仍有细流。那细流,恰似大河无形的一脉,不存汇聚,只存感知。
我仿佛又看见了从前我看见的那一幕:
姚尧惊讶地张大了嘴,她说:“唐,我梦见过这个地方,我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反复看一部……”
“总不会是这一部吧?”放映机的那束光聚在银幕上。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和梦里竟是一模一样的……”
从姚尧震惊而迷茫的眼神里,我却乎已知我跟姚尧彼此的这一幕,不是梦境也非巧合。如果人有前世,或许我们真存过某种缘?
那一刻我恍如隔世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一个端坐在放映机前的女子她是谁?
我看着姚尧发呆发愣。
是啊,那一个女子,她究竟是谁?
我知道此一时刻行走在夜色包裹着的巷子里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游魂。巷子幽长,电线杆上的那盏路灯将我的影子拽得幽长。在我的眼前展现的,仿佛是旧影片中的某些境头:永远紧闭着大门的私人牙科诊所,在风中发出瑟瑟之声的摇曳不定的树影,瓦灰的屋脊,破败阴暗的墙垛,透着昏黄灯影的小裁缝铺,还有,养了13只猫的那个老太太开的小卖店,它们,是我每天必经的,而今夜,它们于我却又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
我走进临街的公厕小解,迎面竟和李林撞了个对面。
我惊讶李林怎么会来这儿小解?
李林见了我也是一怔。
“嗨,好久不见了!”李林捂着肚子起来了。
“看看看看,见面也不挑个好地方。怎么了?闹肚子吧?”
“好像有点,已经进了好几回厕所了。哎,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我住这附近呀,你不会也在这一片住吧?我刻你不是住医院里头的那个新知楼吗?”
“我到这边看个熟人。哎,你的肺全好了吗?我可告诉你,广州最近在闹非典型肺炎,死了不少人。不知道病源也不知传播途径,所以也找不到治疗的办法,你呀,别大意,小心为好。”
“是不是就报纸上说的那种“怪病”?听说,好多医务人员都感染了,应该小心点的倒是你呀!“
我和李林在厕所的外面又寒暄了几句就分手了。我目送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小巷的尽头。然后,我背转身,朝着相反的另一头走。
渐渐的,我感觉有一种看不透的深黑圧迫着我。我的眼前浮现的是一双内科医生的手,那双手拿着一张又一张肺上有阴影的X光片不停地翻换着……
所有的光片不知在什么时候像秋天的叶子一样脱落了,剩下肺上的那片片阴影像树干醒目地凸显在我的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姚尧。
她的身影只是在我前方的尽头一闪就不见了。
我原地立在那里,不知那是不是我眼睛里的幻觉。如果不是,那么我该不该赶紧去追上?
她知情吗?她的养母是否会告诉她?无论她知不知情,我都必须要面对她。
一条胡同又一条胡同,它们就像这夜色中的相互叠闪的幻景。只是,我没看见我熟悉的那个身影。她隐去了?看见了我避而不见?我茫茫然呆立在一条巷子的尽头。
一条巷子里,一个人影从公厕出来背向我疾步走向巷子的另一头,那个背影?那个令我来不急怀疑的疾步而逝的背影啊!可是,我的脚就像被钉在了那一处,就像木头一样:我看见了一个摇晃的身影从公厕里走出来!那个揉碎了我心的飘飘摇摇柔柔弱弱的身影是怎么啦?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闪电击中了我。
那是姚尧啊!
我拼命地跑啊。在我疾速的跑程里,时光迟缓。时光,更像是凝固了的房舍和树木,它们静止不动地看着我傻了的样子。
我傻在了姚尧倒伏的那个瞬间。天哪,姚尧她大张着嘴,惊恐万分地看着我,然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倒去了……
巷子在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她的生命,在我承接的那个过程就像绝尘的风,已绝我而去:
哦,我的永远的妹妹哟!
我听见了我心里绝望的长嘶。我的长嘶早已冲破了愤怒的极限,我的泪水像从愤怒中提炼出来的易燃物,它们在我的眼前熊熊地燃烧起来!
8
姚尧走了。在姚尧离我而去的最初的日子里,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我的白天和黑夜,都充满了姚尧。她的黝黑的皮肤,那种健康富有光彩的黝黑。那双眸子,那双深黑而又明亮的眸子,像一潭深水宁静而暗含波澜。那是我看姚尧的第一眼,那第一眼,像时光的大回放,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我生命的所有缝隙。我甚至还能记得我当时心中的那一念:男人,是愿意纵身跳进这样的深潭的。我明知当时回应我的是姚尧无动于衷的一种漠然,可是我却被一种漠然所打动。也许从那一刻起,便命定了我跟姚尧间悲剧的情怀……
我必须对姚尧的死负责。
如果不是我的搅扰,姚尧会像所有的即将走出校门的女孩子一样,开始她们如花儿一般的青春年华。生命的旅程漫漫,而幸福,而苦难,它们就被不经意地布置在姚尧必然就餐的某一张餐桌上,等着姚去品尝。那个中的滋味就像生命树上的记忆果,它们或甜蜜或苦涩地挂在一个人一生的树上。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