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杀 作者:言桄





  
  庾养的张狂反而引起了张裕的厌恶,他很强很暴力地怒视庾养一眼,直接坐在胡床上摆弄起什么小玩意儿来。
  
  “张公子,你很心灵手巧吧?”夏青君早看出这个张裕虽然地位卑微,但绝对是个有些傲骨,吃软不吃硬的主人。她看庾养想以气势逼人受挫,赶紧换张笑脸,盈盈地弯腰对他说道。
  
  张裕听了这话,果然眉开眼笑,抬起头对夏青君说:“这位姑娘说话中听,我在做一个观天仪。”
  
  “观天仪,就是看星星的那玩意儿?”庾养不由得对张裕刮目相看,“宇文恺也喜欢这玩意儿。”
  
  张裕对他不理不睬,只是对夏青君说话。麹昭看庾养狼狈,不禁心中得意。
  
  “小张公子,我们都是你师傅的朋友,想请他下山驱邪的,能告诉我他去什么地方了么?”
  
  “他半年前说要闭关修行,给额们分发了些财物,叫额们散伙,然后他就无影无踪了。”
  
  “哦?是不是从蓝田郡回来之后的事情?”
  
  “对啊,咦,你们怎么知道?”
  
  “啊,这个呀,因为我们是他朋友——他回来之后,举动有什么不正常么?”
  
  “好像发了横财的样子,动不动就洒钱。还有,激动地连路都不会走了,以前上山下山如履平地,可回来之后就小心翼翼。”
  
  “他样子有什么变化没有?”
  
  “太多了!留了长胡子长头发,像额现在这样,要知道额师傅可是个干净仍来着。”
  
  “他回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没有?除了洒钱啦,闭关啦之类的。”
  
  “寡言少语!以前额师傅跟话痨似的!”
  
  “你有没有发现他是另一个人呢?”夏青君问。
  
  “长相么变嘛!分明是一个仍!”
  
  “那你师傅教你们散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呢?”庾养忽然发问。
  “这个,额当初拿了一笔钱财,被师傅赶下山去自谋生路。结果额老捉摸这些观天仪之类的物件儿,很快就把钱花光了,只好再溜回来,好歹也有个住的地方不是?”
  
  “你还记得蓝田县请你师傅出山的人是谁么?”麹昭急忙问。
  
  “是一个姓王的仍……”
  
  “姓王?不是姓苻么?”麹昭激动地大叫道。
  
  “什么苻,分明就是姓王。师傅回来还说,这个姓王的真大方……”
  
  庾养把还在思索的麹昭推到一边说:“这位小师傅,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窝在这高岗上面,委实屈才。秦州都督是我父亲的旧交,我看你还不如去投靠他,我给你写封荐书,他总要买我老爹的面子的。”
  
  张裕半信半疑地抬头看看夏青君,见她微笑着点点头,便赶紧站起来对庾养行礼道:“若是那样,额就谢谢公子了。”
  
  庾养呵呵笑道:“这倒没什么,你只要不嫌我大嘴,就把我搀下山去吧,毕竟路熟,你办事,我放心。”
  
  “你居然敢嫌弃我!”麹昭跳起来一把揪住他耳朵说。
  
  “哎哟哟,不敢不敢,现在我更怕变成驴耳朵……”

  从麦积山下来之后,虽然思乡城的诡异的闹剧真相在庾养心中已是昭然若揭,但他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丝毫也不有所显露。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当年谢太傅淝水之战中安然对弈的风姿,所以心里难免飘飘然。总之心中难掩的兴奋和外表做作出来的平静搞得他几欲精神分裂,一千年后,有些个写拳来脚去功夫的作家,给这种状态安上了一个贴切的词语——“走火入魔”。
  
  他不禁想到了宇文恺,不知道他现在把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了?他们两人临行前曾互叙案情,发现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把矛头指向了同一个人,倘若宇文恺那里一切顺利的话,等他回到望南庄时,就是揭开真相,缉捕真凶的时候了。
  
  可是,现在,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落实妥贴。所以他才故意疏离麹昭,同夏青君并辔而行,任凭麹昭在后面或者前面忽嗔忽怒,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照这么走几时能赶回去?不如我们赛马吧。”庾养自知麹昭的马比他们两人的驽钝,故意如此提议说,“麹姑娘,你敢不敢比?”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激将法都能在麹昭身上奏效,她毫不客气地回言道:“比就比,谁怕谁啊?!”
  
  夏青君刚想提醒她这有些不公,但麹昭早高喊一声,纵马而去。庾养朝夏青君努努嘴说:“还等什么,追吧?”
  
  夏青君笑道:“若是这样轻易超过她,那麹姑娘还不得发疯?”
  
  “那好,”庾养看看已经一骑绝尘的麹昭说,“那我们就在后面慢慢边聊边走,让她甩下个十几里,给足她面子。”
  
  “庾公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鬼头鬼脑地支开别人。”夏青君一眼就看头了他的诡计。
  
  “嘿嘿,夏姑娘,我因为是小老婆生的,所以从小就呆头呆脑,连本朝的掌故也不知晓,所以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这……我家久在南陲,恐怕还不如公子家居京城消息来得灵便吧?”
  
  “哈哈,这件事情姑娘肯定知晓,我想问一下,本朝世宗明皇帝是不是在太祖北征统万城时龙诞的呢?”
  
  庾养窥见夏青君脸上泰然自若的微笑刹那间无影无踪,脸色顿时红润全无,难看得像死灰一样。她抖抖缰绳,掩饰一下自己的惶愕,冷笑一声说:“既然庾公子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必又来问我?”
  
  庾养不管她如何反诘,只是继续道:“统万城是赫连夏国之都城,世宗皇帝龙诞于彼地,所以字讳中带有城名。如今小姐家也姓夏……”
  
  “天下姓夏之人夥矣,与这个有什么关系?”夏青君的声线明显尖细了许多。
  
  “公主,你就不要否认了!”庾养突然喝了一声。
  
  夏青君被震得侧歪一下,差点掉下马来,庾养不依不饶地兀自说道:“当年世宗皇帝暴崩,京城里便沸沸扬扬,或传言是晋公辣手捭阖之变,或传言是世宗金蝉脱壳之计……”
  
  “我家祖辈宁州南陲,与此无关。”夏青君气息不宁地打断说。
  
  “这样说来,姑娘既从未到过京城,也从未认识过宁州之外的人了?”
  
  “那是自然。”
  
  “可我久与王孙弟子交游,你身上那块玉佩,分明是公主才能携带的信物,请问夏姑娘,它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夏青君满脸通红,一是语塞。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夏姑娘,毋宁说是公主面前,任你择选,一是乖乖承认你的身份,此事在这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二是你矢口否认,我就近找个衙门告你佩戴僭越之物,到时候衙门派人查你个七荤八素,你不承认就只有死路一条。哈哈哈哈哈哈……”
  
  夏青君定睛细看放肆大笑的庾养,这个人虽然面貌不端,言行无稽,但跟他这些天相处之后,倒不觉得他是什么卑鄙小人。何况在此人的身上,还真能窥见一斑她在书上读到的魏晋群贤的影子,就连天资明睿的父亲都对他颇有好感,自己也难免有些倾心与之……
  
  庾养看夏青君的脸忽青忽红,忽绿忽紫,不禁有些沉不住气地逼问道:“公主大人,你就赶紧招了吧。我庾某你还信不过么?”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急躁冒进已经铸成大错,夏青君方才还对他能否这么决绝有所犹豫, 孰料听他这么一求,正证明自己是个五害之人。所以夏青君心里完全踏实下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哼”一声冷笑道:“那庾大人,庾捕快,你尽管去告发我吧,到时候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庾养这才了悟自己那句话给了她放虎归山的机会,索性退一步道:“夏姑娘你不必着急,前面进了雍州地界我自然会去衙门领赏钱。不过看在你这么青春美貌,死了实在可惜,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退一万步来说,我想知道令尊夏大是否就是思乡城真正的城主夏逋?”
  
  夏青君心想对他承认这个本也薹粒侨绻兮枘嫠蛞唤萍绷苏娴母愕窖妹爬锶ィ蠊豢稍ち稀S谑峭赐纯炜斓厮担骸扳坠庸淮厦鳎灰蚰浅抢锩嫫灯涤猩ブ髦拢沂翟谂掠惺裁次O眨湃酶盖鬃猿剖枪芗业摹!?
  
  庾养摸摸袖子里的书信,一拍大腿说:“哎呀,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废话不说了,快点回到思乡城见过你的父亲为好!”
  
  夏青君疑惑地问:“你莫非有什么事情非见他不成?”
  
  “我的公主殿下,你既然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别闲扯了,赶紧快马加鞭追昭姑娘吧?否则她总是回头不见你我,非追回来杀我不可!”
  
  夏青君听他话里眷恋麹昭,心中一阵苦涩,还没开口,就见庾养纵马而去。她只好使劲一并马镫,喊声“以后不准叫我公主”,然后急追过去。

  正如庾养所期望的那样,宇文恺这边倒也进行得一切顺利。苻茂虽然受了伤,但是并无大碍;范品郢虽然在行凶之后逃之夭夭,郭卫已经上报郡县,发了牒文捕他,而且荒山野岭谅他也跑不了太远。
  
  大家所怕的就是此人还会回来报复苻茂,宇文恺便安排郭卫务必守在苻家看护他。对范济来说,这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知道儿子一向粗躁,于是不禁后悔那天跟苻茂坦白自己上山是按照王义给的线索挖寻晋军宝物的时候,居然大意地把他留在屋里。范品郢必定是怕苻茂知晓此事后,不是自寻宝贝,就是报官查究。眼看自己和父亲的数年之功毁于一旦,性情急烈的他决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保住自身安危乖乖招供,难免会铤而走险,为不可为之事。
  
  如今大儿子不知道窜逃何处,养女也几乎是被他逼出家门,范济发现当自己怅然回首的时候,当初汲汲追逐的财宝已经开始不名一文。 是啊,如果搞得家破人亡的话,总是财宝满山又有什么用呢?要不是有什么晋军宝藏的传说,这山清水秀的幽谷,本该是化外之地,隐逸之乡。但如今像他这样的寻宝人各怀鬼胎纷至沓来,人性的恶劣已经玷染了这块净土,安静的山谷居然笼罩在魍魉鬼影和血雨腥风之中。他抬头望望那座在朝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城,那里面究竟还有没有害人的鬼蜮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毕竟现在儿子不在身边,如果那害人的鬼蜮出现的话,他一个老头子又能怎样面对呢?
  
  他长叹一声,继续朝小城走去。昨天那个王鼎的朋友宇文恺四下邀集众人去城里的钟楼下汇合,说有大事要商榷。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心里面不知怎么就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毕竟这与当年麹彻召集夜宴的事情太像了,只不过一个在晚上,一个在白天而已。
  
  范济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城门,远远看见庄上的许多人都围在钟楼之下,楼上的柱轩上也似乎有几个壮汉在吆喝着什么,他紧走两步赶了过去。

  钟楼旁边早已搭起了一座简单的木台,木台旁边挖出了一个半人深浅的圆坑。宇文恺正指挥着一些庄民从阁楼上层拆移那口大钟。钟楼外面,麹敏在外面频频招着手,示意着撬棍和铁索摆放的位置;夏大(或许将来应该称作夏城主)手把美髯,仰望着颔首微笑;王鼎拉着范品湘,正在窃窃私语絮叨什么;苻茵推着一辆四轮车,苻茂坐在上面,兄妹两人好奇地观望着宇文恺;一向装神弄鬼的王橹,这次穿了一身黑乎乎的祭服样的衣服,正双手合十,摇头晃脑地默念什么;郭卫腰挎朴刀,大摇大摆地在楼四周巡视,那样子就像“四大名捕”之一一般;范济眉毛拧成一团,不时地看看范品湘;高丑儿和高当牛照样畏畏缩缩呆在一个不为人瞩目的角落里,一会儿看看钟楼,一会儿窥窥人群,显得有些贼眉鼠眼。
  
  几个壮汉把铜钟慢慢卸到地面,又把钟楼底层的大门四敞打开,喊着号子或撬或拉把铜钟移到圆坑旁边放平,然后慢慢往坑中推去,大钟钟口朝上一头扎进土坑里面。
  
  “宇文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呢?”王橹尖叫着问道。
  
  “哈哈,王先生,不要急嘛,到了正午给你看出好戏。趁着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请教诸位几件事情。”
  
  王橹闭上眼睛,摇着头,嘴里继续咕哝着什么,苻茵鄙夷地蔑他一眼。
  
  “诸位还可否记得,当年蒋城主死在这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