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杀 作者:言桄





  
  “爹,跟你说了一千二百遍了,别叫我‘小养’好不好。虽说我确实是小老婆养的,但你也不至于老提醒我的地位吧?——我就纳闷了,你不信大哥,反正相信我这种不着四六的人,你脑子也被天狗吞啦?”
  
  “再胡说我可就真翻脸了啊!你大哥是个老实人,循规蹈矩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而爹交给你的这件事情,一定要学会随机应变,所以你大哥做不来,只能你做。”
  
  “哦,难得你终于头脑糊涂一回,那就交给我吧。有什么指示?不会叫我给陈国皇帝送去,说你准备里应外合造反吧?”
  
  “你这个混帐东西!居然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庾信抄起镇纸来砸了他一下,装作愤怒地说,“你拿着这封信,去蓝田郡玉山县望南庄找一位名唤夏逋的人,务必在七天之内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记住,必须是亲手交给,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或者经手!否则,你、我、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你没了脑袋,看拿什么睡觉。”
  
  庾养故意倒吸一口凉气说:“老爹,你不会真的造反吧?要是那样我先去朝廷告你一本,最后也能落个大义灭亲,升官发财……”
  
  “别乱说!当心我拿鞭子抽你!”
  
  “我带几个死党去没事吧?毕竟蓝关那一带山险路滑,民风也彪悍,万一我挂了,这封信也保不住了。”
  
  “你自己看着办,反正能安全不露声色地把信送到就可以。”
  
  庾养把那封信揣进怀里,看看桌上的草稿说:“没问题!咦,老爹,你还在写那篇《哀江南赋》?我看看,‘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写得好煽情哦——对了,爹,听说你在江南当建康令时,正好赶上侯景之乱。当时你在朱雀桥后吃甘蔗,结果敌人一箭射过来,你就吓得屁滚尿流扔下甘蔗临阵脱逃,搞得军心涣散,首都沦陷,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哈哈……”
  
  “你个臭小子,快给我滚!”
  
  “哈哈,我看你别写什么《哀江南赋》啦,江南有那般田地还不都是你们这帮文人搞得……哎哟,别打我,我不说了,我走还不行……”
  
  庾养走出家门的时候,天狗终于顺应民意,把那个吞了一半的太阳又吐了出来。刚才满街敲锣打鼓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满脸洋溢着笑容彼此夸耀着往家走去,似乎刚才就是自己只手挽救了太阳似的。庾养懒洋洋地披上大氅,在春寒中迎着冷风朝王鼎家走去。
  
  王鼎是王褒的儿子,而王褒是和庾信一样,在梁末之乱的时候百经周折落到北方来的名士。俩人当然毋庸置疑还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虽在周王朝有显赫的官位,但仍念念不忘江南旧事。
  
  庾养走到王府,只见阍人正在门前石狮子后面,瑟瑟发抖地揪着袖子躲着风吹。庾养皱皱眉头问:“你们家那个抠门老爷还没给你们添置衣服么?”
  
  阍人对庾养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对他说话的方式也不以为奇了。他苦笑一下说:“老爷现在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行散’呢,他自己不穿衣服,能惦记给我们买?”
  
  阍人所谓的“行散”,是指魏晋南北朝的士人经常服用一种叫做“五石散”的药后,浑身燥热,需要不停走路,穿薄衣服,吃冷东西来把药劲儿发出来。至于为什么当时的士族喜欢服用这种忽冷忽热的怪药,可以参考一下如今但凡有点名气的人都喜欢弄点摇头丸来吃吃的例子。
  
  庾养骂了一句,刚推门而入,就看到王鼎和宇文恺从院里正风风火火出来。他一看到庾养,就失声笑道:“来得巧来得巧!我和安乐正闲得无聊呢,准备去找你玩呢。”
  
  “你亲爹又在院子里裸奔呢?”庾养劈头就问。
  
  “啊,今天不是日食么?他一心慌把散药吃多了,正在内院呼哧呼哧跑步呢,搞得鸡犬不宁整整一上午了。”
  
  “这药这么厉害?”
  
  “是呀,”宇文恺也咂着嘴说,“定九兄今天趁王老伯不注意,还给我顺出来一包,等着我也尝尝。”
  
  “告诉你,这是毒品!你小小年纪瞎起什么哄,你就是想找个名义裸奔吧?拿来给我!”庾养骂道。
  
  宇文恺讪讪地把揣在怀里的那包药递了过去,不服气地说:“我设计了一种器械,不用出家门就能跑步,可锻炼身体了。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跑步机’。”
  
  王鼎哈哈大笑道:“要说咱们三个人可都是把祖宗家业都玩丢的不肖子孙啊。长生的父亲是大诗人,他的小儿子却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安乐的父亲和兄长都是威武赫赫的将军,他呢,却整天喜欢钻研木工啊,机工啊,盖房子什么的;我呢,父亲也是书法家兼文士,但我偏偏喜欢练武。唉,难怪咱们仨臭味相同呢。”
  
  “别废话了。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去一趟蓝田郡,不知道你俩意下如何?”庾养懒得跟他们多费唇舌,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好啦!”王鼎拊掌大笑道,“听说郡里的玉山县有个名叫望南庄的村子,最近跌出怪事。我早想去那走一趟,也好查明真相,除暴安良,为民除害……”
  
  王鼎终于觅到了一个施展自己练武成就的机会,还沉溺在遐想中。宇文恺那边也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听说那个村子附近有一座宋武帝北伐时期留下来的‘思乡城’呢,据说里头有迷宫之类的。我也早想去看看,又不敢一个人去……”
  
  庾养心里一震:父亲告诉自己的那个收信人也在望南庄,这莫非之间有什么巧合不成?
  
  “定九兄,那里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唉,其实出事也在情理之中。那个地方本来就在蓝关道附近,这些年齐国和陈国又连年内乱,许多人为了避祸就跑到我大周来。那个村子一来挨着交通要冲不远,二来被山水所隔,与世绝缘,所以许多外来人口就群集起来了。虽说现在政策开明,外国移民也不用签证什么的,可总得要办个暂住证吧?不然许多迁来的人口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为非作歹的不在少数啊。这样下去,怎么有利于社会稳定?怎么有利于发展生产?怎么有利于促进祖国的统一大业……”
  
  “行了行了,王兄,我是问你那里出了什么怪事,不是听你讲地域歧视的。快点,简洁点告诉我们,这样还能省点时间,我们也好收拾收拾行李早点出发。”
  
  “啊,我刚才说的复杂了么?没有跑题吧?我说到哪了?想起来了,反正那个望南庄就是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点。像宇文兄所说,村子附近确实有一座刘裕当年驻军所建的‘思乡城’。你也知道,往往移民多的地方,房地产业总是比较火爆,于是那个小城被许多外来的有钱大户看上。确实,住在城堡里一来安全,二来也可以凸显自己身份,凭这个造造声势,唬唬地方官,提高一下自己的政治地位;三来,也是最重要的,许多外来人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不愿意别人干扰自己的生活,所以喜欢离群索居,而那个小城自然是最理想的去处了。但奇怪的是,无论谁成为这座城堡的主人,谁就会在很短时间内一命归西。具体死法我就不多讲了,反正有吊死的,有勒死的,有毒死的,有自己跌下来摔死的。当地人都传说那个地方是鬼宅,一般都敬而远之。即使这样,一些不信邪的外来人总是被这座小城所吸引,总是购置下它,然后成为下一个受害者。最近我听说它又被一位从南宁州来的夏姓财主买下了,还不知道这位新主人的下场如何呢。”
  
  “姓夏?”庾养大吃一惊地问。
  
  “不错,据说此人是爨人的一位族长,因为仰慕中原文化最近才迁来此地的。”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你平时多去酒馆,听听八卦新闻就都知道了。”
  
  庾养长出一口气说:“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吧,反正定九兄想去除暴安良,安乐兄想去瞻仰一下前人的建筑成就,我呢……”
  
  “你怎么样?”王鼎和宇文恺不禁问道。
  
  “我啊,我本江海之人,以悠游为务也——两位,快去打点行李喂饱驴马,咱们午时在东门外见。”
 
  三、
  
  从西安火车站坐班车到蓝田,在县城的汽车站就有到辋川去的小巴。我、妻子和余以清乘上车,买了到辋川乡驻地官上村的票,因为和郭教授他们一行约好了在乡政府碰头。
  
  汽车颠簸着朝东南方向走去,这条路正是以前韩愈被贬南行时走的蓝关古道,诗人左迁南下之际,在这里对送行的侄儿韩湘咏出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名句。不过现在路两旁尽是买玉石的店铺,“蓝田玉”固然有名,但不知道开采到了现在是否还能供这么多人卖来卖去。
  
  我们乘车在关中平原上行驶,度过灞河大桥后不久,就有一条河水沿路缓缓流淌,这便是时常令我神往的辋川河的下游。公路年久失修,加上天长日久的干旱,一路上黄尘滚滚,我算明白了林瑛所讲的柏家坪奇案中凶手如果用车必然留下痕迹的说法了。
  
  车前行十余里,一个村庄静静卧在路旁,这就是当年的“辋口庄”了,如今它的名字已经改作薛家庄。刚出村子,秦岭余脉就赫然横亘前方,挡住去路,真叫人感到有些山穷水尽的地步。两山对峙之间仅仅在河谷的岸边辟出一条细窄的小路,沿小路驶过高山,前面豁然出现一片狭长的谷地,我梦绕魂牵的辋川山谷终于到了。
  
  小路依旧沿着谷岸上的小路,紧贴着山丘迂萦伸展。我不顾外面尘土飞扬,急匆匆扒开窗子,贪婪四眺沿途风光。诚然,对许多人来说,唐时能与江南媲美的辋川河谷,如今由于环境恶化,气候变迁,已经成为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小山沟。当时滉漾的河水,如今也成为阔阔谷地中一条涓涓细流。但唯一不变的,是辋川迄古而来的静谧和恬详。西安周围的旅游景区多已开发殆尽,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钱财的气息。而辋川依然一如既往安宁地睡在群山之中,无声无息,自荣自没,一条流水,两三村落,或是仍在守候着一千年前隐居于此的诗人 那份“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出世情怀吧?
  
  妻子手舞足蹈地扑落着从车窗吹到脸上的黄沙,咳嗽着说:“拜托,反正也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有的是时间看风景,你看看你猴急的。”
  
  余以清也一旁搭茬说:“就是就是,我鼻孔里都变黑了。”
  
  我回头瞪她们一眼说:“你俩懂什么,对我来说,这就是朝圣——再说了,小余,你要不自己偷着挖鼻孔,怎么知道变黑呢?”
  
  “那对我来说,是什么?”妻子朝我做个鬼脸。
  
  “对你来说是来施展自己天赋的吧?”
  
  “错了,”她忽然沉静下来,对我说,“也许以前一直蜗居在城市中的时候,一缺少案子我就会坐立难安。但是自从马骝山戴茉的案子之后,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角落都有着或大或小不为人知的罪恶。毕竟人心之内,社会之中都有着阴暗的某些侧面,种种滋生的邪恶,打破了公平和公正,剥夺了自主和自由。而我探微索赜,还给受害的人们以真相,让作恶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图自己施展才华,而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上帝予我天赋,我便发挥它为世界作一点能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傻傻地看她半天说:“想不到我的宝贝老婆也开始哲学起来了。”
  
  “废话,天天听你叨叨,耳濡目染嘛!”
  
  “喂喂,你俩别太腻啊。林队长真是,我当电灯泡本来瓦数就不够嘛。”余以清白我们一眼说。  
  
  小巴浑身裹满了尘土,经过阎村和何村,前行不久就到了辋川乡政府驻地官上村。传说这里是王维弟弟,唐代宗朝宰相王缙的别墅所在。王维在《辋川集》中,把这里称作“孟城坳”,《孟城坳》也是诗集的开篇之作。
  
  我和妻子甫一下车,双脚顿时陷进了厚厚的浮土里。路上经过的摩托车后面都带出一条长长的烟尘,如果是汽车或者拖拉车,那不用说,更是“黄沙满鄣来,故乡几千里”了。
  
  妻子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鞋和衣服说:“幸亏我长了个心眼,没把我的漂亮牛仔裤和皮鞋穿来。”
  
  余以清抹着眼泪说:“我听言桄说辋川多么多么美,还以为顺便能度度假。结果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