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室 作者:约翰·格里森姆





  “我们需要谈谈,”亚当静静地说。
  萨姆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用另一只袖口又擦了擦眼睛。他把烟放在两唇之间,打火时他的手在发抖。他极快地吐出一口烟雾。
  “那么你真的是艾伦,”他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
  “我想在一段时间里曾经是。直到我父亲去世我才知道。”
  “你生于一九六四年。”
  “非常正确。”
  “我的长孙。”
  亚当点点头看着别处。
  “你是一九六七年消失的。”
  “差不多吧。你知道我不记得这些。我最早的记忆是从加州开始的。”
  “我听说埃迪去了加利福尼亚,然后有了另一个孩子。有人后来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卡门。我这些年里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知道你们全都在南加州的什么地方,但他确实很成功地消失了。”
  “我小时候我们到处搬家,我觉得他很难保住一份工作。”
  “你原来不知道我?”
  “不知道,家里从来不提起。我是在他的葬礼后才发现的。”
  “谁告诉你的?”
  “莉。”
  萨姆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又喷出一口烟。“她好吗?”
  “我想,不错。”
  “你为什么要去给库贝事务所干事?”
  “那是一个挺好的事务所。”
  “你知道他们代理我吗?”
  “知道。”
  “看来这些都是你计划的?”
  “用了大约五年的时间。”
  “可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总是有原因的。”
  “原因很明显。你是我的祖父,行了吧。喜欢不喜欢都一样,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现在我在这儿,我们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应该离开。”
  “我不离开,萨姆。我已经准备了好长的时间。”
  “为的什么?”
  “你需要合法的代理人,你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帮助我也没用了。他们决心毒死我,知道吧,原因很多。你不必卷到这里面。”
  “为什么不?”
  “嗯。第一,这事没有希望。你搅进去了肯定会受到伤害而且不会成功。第二,你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那将是挺尴尬的事情。如果你仍然是亚当·霍尔,生活对于你会好得多。”
  “我是亚当·霍尔,我不准备改变它。同样,我是你的孙子,我们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对吧?所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会让你的家庭非常尴尬。埃迪把你们保护得很好。别糟蹋了他的努力。”
  “我的保护层已经被糟蹋了。我的事务所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告诉了卢卡斯,而且——”
  “那个混蛋会告诉所有的人。一分钟也别相信他。”
  “是这样,萨姆,你不理解。我不在乎他是否告诉别人。我也不在乎全世界是否知道我是你的孙子。对于这些肮脏的家族小秘密我早就受够了。我是个大人了,能够独立思考。此外我是律师,我的脸皮会越来越厚。我会处理得好。”
  萨姆在他的椅子里放松了一些,似乎有点高兴地望着地板傻笑了一下。这是那种大人看到孩子整个一副小大人的表现而露出的笑容。他嘟囔着什么然后慢慢地点点头。“你其实不懂,孩子,”他仍然坚持着,但语调却是耐心而有分寸的。
  “那就解释给我听,”亚当说。
  “那话可就长了。”
  “我们有四个星期。四个星期中你可以讲不少东西。”
  “确切地说,你真想听的是什么?”
  亚当把支撑他的双肘向前挪了挪,把笔和纸放好。他的眼睛离隔板上的窗口只有几英寸。“首先,我想谈谈案子——申诉、策略、审判、爆炸、那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那个晚上没人和我在一起。”
  “这咱们可以以后再谈。”
  “咱们现在就谈。就我一个人,你听清了吗?”
  “好的。第二,我想知道我的家庭情况。”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要隐瞒起来?我想知道你的父亲和祖父,还有你的兄弟和表亲。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可能不喜欢他们,但我有权力知道他们。我长这么大一直被剥夺了了解的权力,现在我要知道。”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噢,是吗。这么说,萨姆,你给关在这个死监里就挺值得一说。这是一个非常排他的社会。事实上你是白人,中产阶级,快七十岁了,这就使事情更加值得一说了。我要知道你是为什么和如何来这儿的。是什么使你干了那些事?我们家有多少三K党徒?为什么?有多少人像这样被他们所杀?”
  “那么你觉得我会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你会改变主意的。我是你的孙子,萨姆,是还关心你的唯一在世的、还喘气的亲属。你会讲的,萨姆,你会跟我讲的。”
  “行了,既然我会这么多嘴,还有别的什么可讨论的吗?”
  “埃迪。”
  萨姆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你想知道的不多,是吗?”他温和地说。亚当在他的纸上瞎划着什么。
  现在是点燃另一支香烟的时候了,萨姆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这一程序。又一股蓝色的烟雾腾起,使得萦绕在他头顶上的烟雾更浓。他的手又稳住了。“等我们谈完了埃迪,你还想谈谁?”
  “我不知道。那已经够咱们忙四个星期的了。”
  “我们什么时候谈谈你?”
  “什么时候都行。”亚当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卷宗。他把一张纸和一只笔从窗口递过去。“这是律师代理协议。在最下边签上字。”
  萨姆没有去碰它,而是远远地读着。“这么说我又和库贝事务所签约了。”
  “差不多。”
  “什么意思,差不多?这么说我同意让那帮犹太佬再一次代理我。我费了那么大劲才甩掉他们,而且,妈的,我甚至没有付给他们钱。”
  “这个协议是和我签,萨姆,行了吧。除非你愿意,你永远也不会见那些家伙了。”
  “我不愿意。”
  “好。只是我碰巧为这家事务所工作,所以协议必须和事务所签。这容易。”
  “噢,乐观的年轻人。什么事都容易。我坐在这儿离毒气室不到一百英尺,时钟在那面墙上嘀嘀嗒嗒地走,越来越响,还说所有的事都容易。”
  “签了那个见鬼的文件,萨姆。”
  “然后呢?”
  “我们就开始工作。从法律上讲,没有那个协议,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你签了字,我们就可以开始工作。”
  “开始的第一件事你想做什么?”
  “把克雷默爆炸案过一遍,非常仔细,一步一步地来。”
  “那已经做过上千次了。”
  “我们再做一次。我有厚厚的一本问题。”
  “那些问题都问过了。”
  “是啊,萨姆,可是那些问题没有被回答过,对吗?”
  萨姆把烟蒂叼在嘴上。
  “何况我还没有问过,对不?”
  “你以为我说谎?”
  “你说呢?”
  “没有。”
  “但你没有讲出整个的故事,对不?”
  “这又有什么不同,法律顾问?你总该看过贝特曼案吧。”
  “是的,我记得贝特曼。其中有不少疑点。”
  “标准的律师。”
  “如果有新的证据,就会有办法呈送法庭。我们现在要做的,萨姆,就是设法混淆情况,以使某些法官在某些地方再而三地重新考虑。然后他就会批准一项延缓令,以便了解更多情况。”
  “我知道这个游戏是怎么玩的,孩子。”
  “亚当,行吗,叫我亚当。”
  “好的,那你就叫我爷爷。我估计你要上诉到州长。”
  “是的。”
  萨姆向前挪了挪椅子接近隔板,用他右手的食指点着亚当的鼻子。他的脸忽然严厉起来,眼睛眯着。“你听我说,亚当,”他咆哮着,手指戳来戳去,“如果我签了这张纸,你永远不能和那个浑蛋谈话,永远。你明白吗?”
  亚当看着他的手指什么也没说。
  萨姆接着说:“他是个婊子养的冒牌货。他的卑鄙、下流、彻底腐化全都被一副有漂亮笑容和梳理整洁的头发的面具所掩盖。全是因为他我如今才坐在这个死监里。不管以什么方式,如果你和他联系,你就再别做我的律师了。”
  “那就是说我已是你的律师了。”
  萨姆把手指放下,放松了一点。“我也许会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拿我练习练习。你知道,亚当,法律界实在是乱七八糟。如果我是个一心谋生、安分守己、按时纳税、遵纪守法的自由人,那不会有律师肯在我身上花时间的,除非我有钱。可我现在在这里,是个定了罪的杀人犯,被判了死刑,在我名下没有一分钱,而全国的律师却都来求我,想要代理我。大律师,有钱的律师,有长长的名字,前面有缩写,后面有数字,大名鼎鼎的律师,他们拥有自己的喷气式飞机和电视节目。对此,你能解释吗?”
  “当然不能。这些我也不关心。”
  “你进入的是一个病态的行业。”
  “大多数的律师是正直勤奋的。”
  “不错。死监里我的大多数同伴如果不是被错误地判罪,他们也可能是牧师或传教士。”
  “州长或许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
  “那他们还是现在就把我送进毒气室吧。那个目空一切的浑蛋或许正想看我被处死,然后举行记者招待会,把行刑的每个细节公之于众。他是条没骨头的虫子,都是因为我才爬到这么高。要是他能从我身上挤出奶来他也会干的。你离他远点。”
  “我们以后讨论这件事。”
  “我们现在就讨论,在我签这张纸之前你得向我保证。”
  “还有条件?”
  “是的。我希望在这儿加上一条,讲明如果我决定解雇你,你和你的事务所不得反对。那样会容易些。”
  “让我看看。”
  协议又从窗口递出,亚当在纸的最下边工工整整地写上了一段。他把纸还给了萨姆,萨姆把纸放在台子上,仔细地读了一遍。
  “你还没签名,”亚当说。
  “我还在考虑。”
  “在你考虑的时候我可不可以问几个问题?”
  “你问吧。”
  “你在什么地方学会的爆破?”
  “到处都学。”
  “在克雷默之前起码有五起爆炸,全是同一类型,都是很初级的——炸药、雷管、导火线。当然克雷默案有所不同,因为用了定时器。谁教给你制造炸弹的?”
  “你放过鞭炮吗?”
  “当然。”
  “同样的原理。用火柴点着导火线,拼命地跑,就炸了。”
  “定时器可有点复杂了。谁教你如何接线的?”
  “我母亲。你计划什么时候再来这儿?”
  “明天。”
  “好。我的打算是这样。我需要有点时间考虑这事。现在我不想谈,我他妈的实在是不愿意回答一大堆问题。让我看看这个文件,修改一下,然后我们明天再见面。”
  “那太浪费时间了。”
  “我在这里浪费了将近十年了。我还会在乎另一天?”
  “我要是不能正式代理你,他们可能不允许我明天再来。今天是照顾。”
  “这帮家伙真棒,是吧?告诉他们二十四小时内你是我的律师。他们会让你进来的。”
  “我们有一大堆问题要讨论,萨姆。我想马上开始。”
  “我需要考虑,可以吧。如果你在单间里独自呆上九年,你就会真正成为善于分析思考的人。不过不能快,明白吗?把事情分类整理出眉目来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我现在有点晕头转向了,你给我的刺激不小。”
  “好的。”
  “明天我会好点儿。我们明天再谈。我答应你。”
  “好吧。”亚当盖上笔帽放进口袋,把卷宗放回公文包,然后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今后的两个月里我将呆在孟菲斯。”
  “孟菲斯?我以为你住在芝加哥。”
  “我们在孟菲斯有一个不大的办事处。我会在那里工作。电话在名片上。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
  “这件事完了之后你会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会回芝加哥。”
  “你结婚了吗?”
  “没有。”
  “卡门呢?”
  “没有。”
  “她什么样?”
  亚当把双手放在脑后端详着他们头顶上的烟雾。“她非常聪明,非常漂亮。长得挺像妈妈。”
  “伊芙琳过去曾经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现在仍然美丽。”
  “我一直觉得埃迪能娶到她挺福气的,虽说我不喜欢她的家庭。”
  亚当心说她肯定也不喜欢埃迪的家庭。萨姆的下巴几乎垂到了胸前。他揉揉眼睛捏捏鼻梁。“这件家务事得费一些力气,是不?